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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李参谋道:“五年的苦仗,我们就吃亏在太劣势的装备上。不过只要我们能咬紧牙齿,把时间拖下来,这个缺憾,总会慢慢补救起来的,我始终是乐观。因为有了好的装备,我们可以打更好的仗。说到这里,我得补充今天下午这一场鏖战几句话,炮兵团金定洲团长,十分卖力。他自己跑到观测所去观测指挥,也不知道敌人是发现了这事,还是无意的,他们的炮加长了射程,就在炮兵观测所附近,落下了四五枚炮弹。金团长动也不动,观测得仔仔细细,在电话里指挥发炮。有了他这样的努力,才让我们每一个炮弹发射出去,都落在敌人的波状队伍里面。”

  张副官道:“虽然如此,我们究竟还是少。假如炮三营,真正名副其实的是一营而不是一连的话,敌人根本就不敢用波状部队进攻。”这句话,似乎提起了各人胸中的一点感慨,大家都默然了一会儿。

  程坚忍掏出表来,看了看,说道:“夜深了,睡吧,留点精神,明日再苦干。”说完,大家也就寂然,让那城外的枪炮声,环着城圈继续地去热闹。大家自然都是辛苦,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单薄被褥的床铺上。

  程坚忍耳朵下听到有人叫道:“老程,起来吧,敌机正在头顶上投弹呢。”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了,见屋中人都已走,李参谋站在门口向自己招手。他立刻听到嗡嗡轧轧的飞机马达的喧闹声,就在头顶上,唰唰唰!轰隆!唰唰唰!轰隆!那炸弹的破空落下声和炸弹落地的爆炸声,连成了一片。他向窗子外看看,还只有点鱼肚色,便道:“天还是刚亮,敌机就来了,有多少架?”

  李参谋道:“这次来得不善,共是十六架,你当心!”说着,他已走了出去。

  程坚忍刚刚醒过来,又没有接着什么任务,这也就不急,坐在床铺上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之间,那朝外的两扇窗子,向里一闪,咣当地响着。他感到事情不妙,赶快向地下一伏。可是人还不曾趴下,像墙倒下来的一阵热风由窗子里涌了进来。他正要趴下去,这阵热风,却帮了他的忙,推得他向地下一扑。而扑在他身上的,还不只是风,还有小石子和大小的沙粒。凭了这点情形,他知道附近中了弹。约莫沉静了一两分钟,并无第二阵热风吹来,他立刻一跳站起,向屋门口走来,看看情形如何?

  这里是中央银行原来营业处的侧面,跨进了大厅,在那里陈列的器具照常,坐在里面几张桌子上办公的人也照常,远看着防空洞口的电话总机所在地,接线兵正忙着在接线,当然丝毫没有损害。他正站着凝神呢,一个传令兵,由师长室出来直走到面前说,师长传参谋去有话说。他走到师长办公室里,见余师长拿了一张常德城区的地图,放在小桌上,煤油灯下,正静心地在看。陈副师长沉静地坐在一边,望了余师长似乎在等候一个任务。指挥官周义重,在用电话指挥城外作战部队,头顶的飞机马达声,和师司令部周围的炸弹爆炸声,尽管连成一片,十分紧张,他们就像没有那么回事。

  师长余程万一抬头看到了他便道:“上南门那边火势很大,不要让它蔓延过来,那里有三营一连人在扑救,你去看看。其他几处的火,我都已派部队分头扑救了,你去告诉他们不必顾虑,只救上南门这一带的火就是。敌机今天多数投的是烧夷弹,他若陆续投下来,在火焰还没有发射出来的时候,立刻将沙土盖上。告诉弟兄们要勇敢,更要沉着,也更要镇定。镇定是对付敌人扰乱城区秩序最好的一个对策。”他说着,将手边的一支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地圈着,告诉程坚忍哪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哪里是宽街,可以拦住火头,哪里是窄巷必须拆屋。交代已毕,问道:“都明白了?”

  程坚忍答应明白了。余师长道:“我再告诉你一遍,勇敢,沉着,镇定,快去!”

  程坚忍行礼告别出来,见兴街口这条街上,已经让烟雾弥漫成一团。在烟雾和灰尘堆里,看到四处红光带些紫黄色的浓焰,冲上了半天。师指挥部的弟兄们挑着水桶,拿着斧头铙钩,正自把附近一个火场很快地扑熄了。

  正张望着,王彪拿了一把长柄斧头,迎上来道:“报告,参谋,这巷口上一处火,已经扑熄了。只烧了一间屋子。”

  程坚忍道:“你和我一路到上南门去吧。”他口里说着,人已钻进街上的火焰堆里。

  王彪自也没有什么踌躇,把斧头柄扛在肩上,跟着就向烟焰里面走了去。这里到上南门很近的,穿过两条街,就是火焰拦住了人行路。他停住了脚,端详一下火势,回头却不见了程参谋;但既来了,绝没有回去之理。正待向旁边一条巷子踅了进去,却见面前一堵墙突然倒了下来,灰焰中立刻露出一个大缺口。见有四五名弟兄,领着上十个穿便衣的人抢了出来,顶头一个他认得是刘副班长,便道:“你们怎么由这里出来?”

  副班长道:“我们要拦住火头,用隔壁巷子,撞倒一重屋,由这里钻出来。老王,帮忙吧。”正说了这句,头上却是呜呼呼一阵怪叫,正有一架敌机,俯冲过来,嗒嗒嗒!就在头上一阵机枪扫射。

  王彪向旁边墙基角上一蹲,偏了头看时,一只涂了红膏药徽章的飞机翅膀,踅了过去,嗒嗒,一粒机枪子弹,射在砖墙上,溅起一阵碎石片,一块砖片正打在肩上。王彪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声狗种!可是看那刘副班长手里支出一把长铙钩,正拉着人家倒墙里面的一根黄梁,对于头上的扫射,根本没有理会。因为他是这样,跟来的几位弟兄也一般不理,各撑起钩子来钩屋柱。他心里一想,我姓王的会含糊吗?突然一跳,直跳到屋底下,两手横了斧头,对着一根半歪下来的直柱,用力一阵狂砍。

  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王侉子,你还不闪开,屋倒下来会把你压死的。”随了这话,就有一只手拖住自己的手向后直拉。在这声王侉子话里,他有个甜蜜的感觉。通常常德城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喊我王侉子的,那人就是黄九妹,她会在这场合出现吗?但这一下拖得很猛,不容他先看人,直把身子立起向后转着两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呀了一声,这一声代表两种惊讶,第一种惊讶是那房屋果然哗啦啦响着,向对面倒去,砖瓦木料乱跳,尘灰四起;第二种惊讶,面前站的正是黄九妹,她一只手还扯着自己的衣袖呢。她在这炮火城住下来,那是自己知道的,可是不想到在这里出现。她还是一副很健壮的圆面孔,大眼睛,只有一件,那是有异于平常的,她已脱去了长袍,穿着大襟的旧式蓝布大短袄,下穿一条青布长裤。她的头发,不是从前那般长长的,剪成了童发式,后脑半个月环式的长发,露出了她的白颈脖子。耳前两道长鬓发,由额上的覆发分下来。把那张圆面孔,形成了个月亮。王彪觉得世界里,只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每次打仗都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兵,好早早地回山东去;第二就是每日都看一看黄九妹这副月亮一般圆的面孔,有好多时看不到这副面孔了,所以他一见之下,就忘了一切。

  他笑嘻嘻地呆望着她道:“九妹,你还好?干妈呢?”

  黄九妹回手一指道:“那不是?”

  他看时黄大娘站在一副扁担水桶旁边,她肥胖的身体,高高的身材,卷起两只青布短袄的袖子,露出两只粗膊臂,紧紧地叉了腰。她母女是一个型的圆脸,不过她的脸圆得发扁,眼睛也小于九妹一半,眼角上辐射了许多鱼尾纹。王彪老远地叫了声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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