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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不过夜空里却没有那么悠闲,枪炮声的猛烈依旧有增无减,约莫有了四点半钟,吴参谋离开了这屋子两回。最后一次进来,他笑道:“二位还是回常德去的好,稍迟恐怕路上不好走。”李参谋道:“你们师部呢?”他道:“大概也要移动。”他这样说时,程、李二人听到屋子外面,有忙乱的脚步声,似乎士兵们己在移动了。那勤务兵王彪,也就站到房门外睁了两只眼看。程坚忍淡淡地笑道:“不要发呆,把扁担找了来,挑着行李走吧。”那吴参谋自己已去收拾东西,也顾不着客人。

  由常德来的三位客人,就在这幢村屋人的慌乱中,走出了大门。这一带地方,李参谋为了视察外围监督建筑工事,前后来过四五回,对于道路,是相当熟悉。这时天色慢慢发亮,己看出了四周的形式,便唉了一声道:“昨晚上摸了几点钟,不想是我们走向了东南,快到石板滩了。”程坚忍也向四周一看,那由西北角拥起来的太浮山高高低低,重叠向东南移,山上的松林,在寒雨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了半边天。他望着叹了口气道:“守土的人如不努力,如此锦绣江山乎?”

  §第七章 虎穴上的瑞鸟

  他们在枪炮紧密声里,约莫走了一小时,已到了石板滩,一路遇到两名警戒哨,知道这里有五十七师一班人任着警戒。走到街口,班长已荷枪实弹,带了一班人,在街口外的散兵壕里。天上的雨算是止住了,地上却还是水泥淋漓,那班长穿着草鞋抢步向前,踏着路上的水泥乱溅,迎上前来敬礼。程坚忍道:“盘龙桥情形很坏,望你们好好地稳住了这防地。逃难的老百姓,大概早已过去了,有的走了小路,望你们不要被人家混乱了队伍。我们得赶快回城去向师长做报告。”交代已毕,不敢稍稍停留,顺着公路向常德走。

  路上的情形和来时恰相反,只是陆续追到了同一个方向走去的难民,却遇不到对面走来的人。走了半日,才先后遇到两批人,一批是几位乡县的警察,押解了一批民夫,挑送子弹向前线去,二批是本部士兵,带了一批民夫,到盘龙桥去抢运留在那里的几十担米,此外就无所遇了。天空里的敌机,今日一大早就在天空出现。

  这时,一架两架的,不断在头上盘旋侦察。三人顺着公路走,有时遇到敌机顺公路迎面飞来,须先找个地方闪避一下。有时敌机由后面追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疏散开来,蹲在路边,让敌机临头飞过去。至于听到敌机的响声还远,根本就不理会,不然那简直就不能走路了。约莫走了两小时,头上一架敌机,正在盘旋,忽然呜的一声,机头向上爬高。

  大家正有点奇怪,远远一阵轰轰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对面云层里钻了出来,向头上直扑。大家一看,来势不善,赶快向路边田沟里跳了下去,蹲着把身体掩蔽了,但身体虽是掩藏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头向上看去。真是那时快,头顶上已有了三架飞机,一架是刚才爬高的,两架是直扑过来的,三架飞机成了个向下的倒品字形。嗒嗒嗒,天空里发出了一阵机枪声。那两架扑来的飞机,呜呜呜刺激得在空中怪叫,原来是上面两架,直扑了下面的一架。这一架拼命向北飞去。

  那个憋着半日不作声的王彪,突然叫了一声好啊!人也直着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揍他妈的一个痛快吧,由昨日下午直到今天这时,算出了我这口气。程参谋,看见没有?是咱的飞机。”程、李二人也都看清了,全站立起来看看,只见我们两架飞机一直追着,也钻进云层里去了。

  王彪走上路,挑着行李担子,问道:“李参谋你看我们能不能把那狗种敌机打下来?”李参谋笑道:“看这个样子,大概是会把它打下来的。”程坚忍道:“不管能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只要我们天天有飞机来,敌机就不敢这样猖狂。”说着,三个人再起身向前走,果然从此以后,就看不到敌机捣乱,路上随便向民间找了点现成的冷饭,各人吃了一个饱。

  赶到了灌市,到常德的路已走了一大半,程坚忍笑道:“我们并非是难民,不要这样拼命地赶路,找个地方休息个二三十分钟吧。”说时,见街旁一家茶馆,还半开着门,门口茶棚下空着两张桌子,大家就据着一张桌子坐着,还不曾开口,店里出来一个老头子,就捧了一把旧的紫泥壶和几只粗碗放到桌上。他向碗里斟出茶来时,兀自热腾腾的。

  王彪两手先捧起一只碗,哈着气先喝了一口,笑道:“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了热的东西下肚。老板,难得你还卖茶。”老人道:“我哪里还卖茶?这是自己喝的,三位都是虎贲,我送给三位喝的。”程、李二人都向他道着谢,却见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灰色马,踏上街来。李参谋道:“谍报组的王参谋来了,问点消息吧。”程坚忍起身相迎着道:“老王,歇歇吧,上哪里去?”王参谋跳下马来,将缰绳系在棚柱上,坐下来问道:“二位由石板滩来吗?”李参谋笑道:“远啦,由盘龙桥来。”

  王参谋道:“危险啦!你们跑得快,到了这里了,盘龙桥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丢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李二人望了一望,苦笑一下。程坚忍因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王参谋正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桌角,要倒茶,他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碗翻落在地,打成七八块。那老人正用一只小碟子端了几块咸姜出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程坚忍笑道:“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心。”王参谋也就向他笑道:“我们生我们大兵的气,不干你的事,老板,对不住,打破了你一只碗,我照价赔你钱。”他这才算明了了,不关己事,将那碟咸姜送到桌上,笑道:“天气冷,想冲一碗姜汤给各位喝,没有姜,也没有糖,撕一点咸姜下下茶吧。”

  三位参谋都觉得这老人家盛情可感,一致向他道谢。李参谋道:“这西北角的情形怎么样?”王参谋倒着茶喝了一口,说道:“总算还好,涂家湖方面现在用两排人的兵力,已转战三十多里,始终在那方面顶着,大概现时在谈家河豪州庙一带战斗。这一支敌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在涂家湖登岸以来,已伤亡了二百多人。另一路敌人约有二百五十人,由踏水桥进犯,我们是一排人抵着,今天在冯家园战斗。最近的消息,敌有五百多人,今天拂晓,在牛鼻登陆,我们是一个连在那里抵抗。这三路都是牵制我们的兵力,不会有多大作用。”程坚忍道:“只要能这样打,那就很可以满意了。”王参谋喝了一碗热茶,上马先走。

  程、李二人又坐了一会儿,王彪却站在一边望了他们微笑。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个老战斗员,很镇定,也很自然,你还很高兴。”王彪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呢?我们又没有把敌人赶走,不过我有点小小的事,求二位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程坚忍道:“要钱用吗?”王彪笑道:“不要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就是那黄九妹的事情,请二位回到师部去了,不要提起。”程坚忍道:“哪个黄九妹?根本不晓得这人。”

  王彪笑道:“就是我那个干妈的女儿。”说着,他耸了一耸肩膀。李参谋笑道:“哪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闲事?”王彪道:“这倒不干我事,若要说出来她们还在城里,又要强迫她们疏散出去,她们肯走,那倒好,若是不肯走,又有许多麻烦。”程坚忍道:“她们自己愿意冒险,又不至于当汉奸,她愿住下,就让她住下吧,我们不说就是。”李参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一千块钱一天,大概留在城里给人看家的总还不止十个八个。我们虽已经派人在各空屋里搜索,免得藏有歹人,可是本地老百姓真有少数人藏在秘密地方不出头,也很难一网打尽,留几个好百姓在城里,也许对我们有点帮助。”王彪道:“那我敢保一百分的险,黄家干妈母女,绝对是好百姓。”程、李二人听着,互相一笑。

  程坚忍看了一看表起身掏出两张钞票,交给那店老板做茶钱,他也是照例不收。三人说了声打扰,再向城里赶路。今日天阴,没有下雨,路上少了泥浆,走得快些。五点钟到了城里,一路之上,耳朵里充满了枪炮声、飞机声,眼睛所看到的,是路上不断跑着的难民。沿路村庄,一处处都死气沉沉的,叫人紧张情绪只管增加。现在到了城里,虽是各条街都关闭店门,可是偶有士兵来往,也一切和平常一样,那无事可做的警察,却也闲闲地站在街头,这倒让人松下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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