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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那人道:“那位拿马鞭子的,是南京宪兵司令,今天到你这庙里来,是你们的光荣。”

  沙明躬身连说是是。又道:“小庙太穷,连茶点都来不及预备,怎么办呢?”

  那人笑道:“那倒用不着,司令看到佛案上那个铜香炉和净水瓷瓶,是两项古物,他觉得放在这僻静地方不大妥当。他愿买两样新的来和你们掉一掉,你们要多少钱?”

  沙明道:“这事我不能做主,要问那个瞎子当家和尚。”

  于是引了那人走到沙河面前来说着。他听了这消息,脸上放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他虽看不到,他也将面孔对了那当翻译的人,两手齐胸合掌道:“我们求司令保护着的事多着呢,司令见爱,把那两样东西拿去就是,我们哪敢要钱?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古物。我们有一部唐人写经,是唐朝人写的,相当名贵,愿敬献给司令。”

  那翻译对唐人写经,也不大理解。但是他又解释了一句,是唐人写的,那倒知道是真古董了。便走向那寇司令面前,叙述了一番。这贼他偏知道唐人写经还是宝物,他忘了他平常作威作福的身份,自迎向沙河来问话。他将鞭子指了老和尚,教翻译问那唐人写经在哪里,快拿出来。翻译问了,沙河深深地向那寇司令一躬,因道:“这东西太名贵了,放在这里,太没有把握,在战前已送到上海去了。若是宪兵司令给我们一张出境证,我叫我师弟到上海去取了回来。”

  寇司令听说,将鞭子指了沙明道:“就是让这个有病的老和尚到上海去拿?他如在路上病倒了呢?”

  翻译问了沙河。他道:“若是司令许可的话,庙里还有两个小和尚。我着小和尚随了他来去。这东西太名贵,小僧也是不放心。”

  这话又翻译过了。这个寇司令,他没有想到他的诈取得到意外的成功,他遏止不住贪婪的得意,扛了两扛肩膀,眼珠在眼睛里一转,他那上唇一字式的小胡子闪了一闪,闪出嘴里一粒金牙。两手握了鞭子,点了两点头,对翻译咕哝了一阵。那人翻译了道:“司令说,可以的,回头让那个兜腮胡子和尚到司令部去拿出境证。这是一件宝物,叫你们不要声张。你们既有这番好意,这个净水瓶和铜香炉,就不拿去了。”

  沙河把脸上的高兴,全变了感谢的笑容,深深地鞠几个躬。那翻译指着沙明道:“你就随我们一路去拿出境证。”

  那寇司令对庙子四周看看,点点头。他意思说,这个古庙,果然是有古物的。他未曾想到这是中国俗语,端猪头找庙门,成功是人家的事了。两小时后,沙明取得了出境证回来。这日晚上,沙河做过了晚课,回到自己僧房里,盘腿坐在禅床上,将志坚叫到面前来,笑道:“佛峰,恭喜你,你明天脱离虎口了。你师叔已经取得出境证来,明天带你到上海去。”

  志坚道:“老师父处处给我设想周到,我感谢不尽。”

  沙河道:“我说你与我有缘,这不是随便说的。你记得你来的时候,我低头想了很久吗?”

  志坚肃立着说是。沙河微笑了一笑,因道:“四十年前,我和你一样,有这样一个境遇。外国兵追着我们的军队,我走进一个古庙当了和尚,直到如今。论我的官阶,比你大得多呢。不想四十年之间,我又遇到了这样一件凄惨的事。这八个月以来,其他的事多了,你想着,这不是一个缘法,一重因果?”

  志坚不想老和尚和自己一样,也是执干戈卫社稷的人,他大受感动,在老和尚禅床前跪了下去。因道:“愿求老师指示迷途。”

  沙河微笑了一笑,一手按了他的肩膀,因道:“时代不同,没有再叫你永做和尚下去的道理。我当年一度逃禅之后,我也是应当还俗的,但我看到满清政府绝无能为,还俗又有什么用呢?我再告诉你,我是长江下游帮会上一个大佬头子,我手下至少有十万弟兄,我若还俗,就很烦的。所以隐姓埋名,不再出面了。”

  志坚道:“八个月来,弟子早已知道师父是个不凡的和尚。想不到是这样一个过来人。但是师父把庙里唐人写经送给贼人,为了弟子,牺牲太多了。”

  沙河笑道:“这又是一点缘。庙里有一部真唐人写经,两部假抄本,但也是清初的东西了。第一部假的,我师父告诉我,已经救过这庙里的一个和尚。第二部和那部真的,我保守了三十多年,今天用得着它了。这两部经现存在庙里,并不在上海。说是到上海去取,你可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你有慧根,前途是很光明的,家庭也许有点小麻烦,那可不必管了。不必很久远,你可以回到南京来的。但你见不着我,也见不着师叔,你师兄是可以见到的。我们的坟,就会在这庙后,回来之后,你可以在我们坟前再念那半段心经了。”

  志坚觉得老和尚和声悦色地说上这一段话,每一个字都打击在自己心坎上,他的情感奔放,理智不能克服,觉得现在别了这相依为命的三个和尚,倒恋恋不舍,不觉流下泪来。老和尚见他默然,已感到他在流泪,将手摸了他的头道:“现在你是和尚,过了几天,你是军人,这眼泪是用不着的,好好地去奔前程吧。”

  志坚真说不出一句话,跪在地上,竟不能起来。他这点至诚的感动,生平是少可比拟的,除非是三十六小时以后,他又在一个地方跪下了,那与这情景相仿佛,那时,他还穿的是一身僧衣,跪的不是禅房,是上海洋房的楼上。那受跪的人,不是和尚,是他母亲了。他离开南京,和见着老母同是一样的悲喜交集,所以情感的奔放,还是让他洒了几点英雄的儿女泪。老太太更是有不可忍耐的泪在流,将手抚了他的肩膀道:“你起来,有话慢慢地长谈,我们母子居然还可以见面,那就应当满足,这一次战事,家破身亡的就多了。”

  志芳站在一边,便来搀着他起来,小姑娘依然是心直口快的,她忍不住心里那个疑团,问道:“大哥,你何以灰心到这样子,出了家呢?”

  志坚低着头看了一看身上,穿着僧衣,这又笑了,因道:“你说的是这衣服吗?这不过是我住在南京城里的一种保护色罢了。”

  志芳道:“那就很好。隔壁张先生家里,有个洗澡间,我商量一下,让你先去洗个澡,你的旧衣服,这里还有一箱子,我给你清理出一两套来,先换上,不要弄个和尚老在屋子里坐着。”

  志坚笑道:“这不忙,我得先明白了家里的事情,才可安心洗澡换衣服。母亲和妹妹总平安了,东西的损失,那可不必管它,只要人在,总可以找了回来。现在所要问的,就是冰如怎么样了?”

  老太太刚刚擦干了欢喜着流出来的眼泪,坐在对面床上,只是向这变成了和尚的儿子,周身打量着。听到这句问话,很快地向旁边的女儿看了一看。孙志芳对着这死里逃生的兄长,实在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匆忙中只有将桌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了一杯,双手递了过去。

  志坚笑道:“妹妹也是高兴得过分了,原先已经倒一杯茶给我喝了,怎么又斟一杯茶给我?”

  但他虽是这样说着,两手依然把茶杯接着,放在面前,向志芳望了道:“你嫂嫂的消息如何呢?”

  志芳已是见母亲被他一问,对自己用目示意过了,便笑道:“她很好。”

  只说了这三个字,在胁下纽扣上,抽下掖住的手巾,拂擦了额角上两下,退两步,坐在对面方凳子上。志坚见母亲和妹妹的态度,都相当的踌躇,心里便很有点疑惑。因做出很诚恳的样子,向老太太道:“她还住在汉口吗?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单身作客,恐怕耐不了这份寂寞。”

  老太太道:“她上个月曾来上海,已回天津娘家去了。她老得不着你的信,我这里房子又挤窄,我也不留她。”

  志坚道:“她到娘家去了,那也好。只是天津租界上的环境,不比上海租界,打个电报去把她找来吧。”

  老太太道:“她也很平安,你可以放心了,洗澡换了衣服再说。善后的事多着呢,慢慢地来办吧。上海人更杂了,一幢房子住七八家,你这样装束,也让人家注意。”

  志坚看到母亲的答复,却不怎样彻底,而妹妹把手绢角咬着,两手拿了巾角的另一端,只管搓着。志坚觉得话外还有一段缘故,匆忙既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只得照了他母亲的话,洗澡换衣,还了一个俗家的样子。二次坐在母亲房里时,见母亲和妹妹的脸色就安定些,仿佛已经有过一次商量了。志芳先笑道:“你看,哥哥换了这身绸子小褂裤,身上洗干净了,不还是很年富力强的一个军人?有什么……”

  她说到这里,突然把话停住了。志坚洗澡换衣服的时候也想了许多办法要套出母亲的话来。看到妹妹又给了一个问话的机会,便道:“关于冰如的事,我也知道一点。我想,向江洪去一封信,也许可以得一点结果。”

  志芳将嘴一撇道:“你还打算问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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