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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冰如忽然灵机一动,在第三个星期六下午,老早地就约了江洪去吃西餐。这餐馆并不怎样大,推开街门进来,是卖糖果饼干的铺面,通过了那纵横放着的几个玻璃柜架后,便是客厅,很宽敞的地方,列了有一二十副座位,而在这两侧的地方,有几架四折屏风,拦隔了一个小局部,冰如挑选了楼梯对面一架屏风里坐下。江洪自然不知道她含有什么用意,坐下之后,昂头四周张望了一下,笑问道:“这个地方的西餐,是特别的好吗?好像是外国人小本经营的铺子,你怎么会访着的呢?”

  冰如笑道:“我也是听到人说,这里的菜,有真正的外国风味,究竟对与不对,也不晓得。不过这楼上是旅馆我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房东太太说,她有一个女朋友,常到这楼上来做那不法的事情,房东太太已和她绝交了。”

  江洪道:“既然如此,这里的西餐,恐怕也未必做得好吃,因为这铺子是另有作用的。”

  冰如道:“楼上是楼上,楼下是楼下,那我们何必把它混为一谈?”说到这里,茶房已是走过来照应座位。冰如的目的,根本不在吃,随便拿了菜牌子看了一看,并未更换什么莱,倒是向茶房道:“慢一点送来也不妨,只是要做好一点。”

  江洪自然是不明里面原因,总以为冰如是到这里来尝异味的。及至茶房送上菜来的时候,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正自奇怪着,外面糖果柜上,有一阵高跟鞋响。虽然地板上是铺有地毯的,可是那轰隆隆的小声音,依然可以引起人的注意。随了响着的所在看去,正是王玉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挽手地走了进来,王玉在座位的右侧,顺了地板上面的地毯子,径直地就向楼上走去。

  江洪所坐的这个地方,屏风是斜掩着的,径直上楼去的人,眼光老远地射在楼门口,就不曾理会到餐厅上来。江洪虽是瞪了眼向她看着,然而她还是笑嘻嘻地向前走,快到楼口的时候,她扶着那男子的手臂,还连连地跳了两跳。江洪等她走着不见了,偏过头来看冰如时,见她用刀切着碟子里的牛排微微地发笑,便点点头道:“你带我到这里来的意思,我明白了。”

  冰如笑道:“你明白就好,我也无须再说什么了。”

  两人吃过了四道菜一道点心又慢慢地喝着咖啡,在这里消磨的时间就可以了。然而王玉上楼去以后,却始终不见到她下来。冰如笑道:“你就不必再注意到她的行动了,反正她上去了,一刻儿是不能下来的。我看你久坐在这里,也气闷得很,不如离开这里吧。今天晚上已经有月亮,我们到江边上去散步好吗?”

  江洪猛然站了起来,却又坐下。冰如道:“你为什么不走?”

  江洪道:“等她下来,我们俏皮她两句,不好吗?”

  冰如嘴一撇道:“你还打算俏皮她两句吗?不到明天早上,她也不会下楼。你能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吗?眼不见为净,我们到江边上去看看月色吧。”说着,就伸手去扯江洪的袖子。江洪不愿在这里和她拉拉扯扯。便会了东,和她一路走了出来。这是三四月之交,已到了春深的时候,江边的柳树,拖了金黄的长条,在月光下,堆着一重重的清淡影子。那月亮是圆了大半,正悬在天心,照见长江一水茫茫。隔着武昌,东望水天相接。江上浮起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烟遮在江天尽头,东南风不甚大,逆着江流吹上来,人站在江边马路上,衣襟飘动,却有些凉飕飕的。江洪抬头看了看天空,见着月轮以外,天空干净得像一张蓝纸,因道:“天气很好,今天恐怕有飞机夜袭。”

  冰如道:“你还怕空袭吗?”

  江洪道:“我一个军人,在飞机大炮下讨生活的,我怕什么?不过你的身体不好,在江风下吹着,似乎不大合宜。”

  冰如道:“不要紧,我们顺着马路走走。人在运动着,就不怕江风吹了。”说着,她在前走。在沿路的江边树荫下,闪藏着人影。那柳条被风推动着,固然是整株树舞弄着姿态。便是槐树榆树等等,也都发出稀薄嫩绿的芽叶,在马路上摇撼了一片朦胧的影子。路边的草地上春草已铺成了绿毡子,草中间的水泥路面,让月亮照着,越是浓淡分明,走在这光滑的路上,颇感兴趣。所走的这一段路,在法租界外缘,没有其他码头那样忙碌。在这沉静的地域里走着,不会有什么人来碰撞,颇觉得舒适。

  冰如慢慢地走着,倒是忘了路之远近。走到将近热闹的路口,却又慢慢转了回来。走到临近一家花园楼房的时候,那短墙上涌出来一丛花木,月亮下面颇有些清芬之气向鼻子里送了来。这里马路边上,正有两棵最高大的柳树,在月光中摇荡了一片轻荫。走到这里她站住了脚,手扯了垂到头上来的一枝柳条,半提了一只脚,将鞋尖点着地面,做出沉吟的样子来。江洪看到这样子,自然也就站在树荫下了。

  他因冰如只管沉吟着,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说,未便冒昧着先开口去问,也就两手反背在身后,昂了头看天上的月亮。冰如也随着抬头望了月亮,轻轻地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同庆团圆夜,几个飘零在外头。”

  江洪笑道:“歌本是好歌,在嫂嫂嘴里唱出来就格外的有意思。”

  冰如将头连摇了两下,哼道:“你这样称呼不好,谁见叔嫂两人这样交情深密的?其实,我们又何尝是什么叔嫂呢?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日子,本来不必介意。可是你左一句嫂嫂,右一句嫂嫂,叫得我倒不好意思同你一路走了。”

  江洪嘻嘻笑了一声道:“这话太奇怪了。我和志坚是极好的朋友,他的年纪比我大,我把他当兄长看待。他的夫人,我称呼为嫂嫂,有什么使不得呢?”

  冰如将头一偏道:“你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没有孙志坚的关系,我们就成为陌路之人了吗?这样说,现在志坚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所以我们还有这点关系。设若志坚有个不幸的消息,你之所谓嫂嫂,已不存在,哪里还认得我呢?”

  江洪呵哟一声道:“这是什么话?无论志坚命运如何,我对嫂嫂,决计保护到底。”

  冰如道:“别的话不用说,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仅仅我们两个人而论,我们有没有友谊存在?”

  江洪道:“你这话总问过我一百次了,而我也答复过一百次,我们是有友谊的,为什么还要问呢?”

  冰如道:“有你这一句话,那就好极了。我们既是有友谊存在的,你……”说到这里,她沉吟起来,把一个字拖得很长。最后她就道:“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江洪听着她说出这句话来,倒不由得心房连跳了两跳,低了头不敢做声。冰如道:“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但我觉得我的真心,是把你当了一个最知己的朋友。其实,你却对我最不知道。我不要成了错认朋友的尤三姐吧?”

  江洪呵哟了一声道:“那怎么能相比?”说着两手插在裤袋里,在路上来回地走了七八个转转。冰如道:“为什么不能比?我觉得我为人率直,热烈,一切不下于尤三姐。”

  江洪道:“你把一个大前提就弄错了。人家是一位小姐,名花无主,她可以把任何人做对象。你是一位有主的人呀。”

  冰如淡笑道:“你还说你是一位有新思想的军人,可是由你这说话看起来,你的思想就很陈腐,你依然认为寡妇是不能嫁人的,而寡妇也不该有个对象的。”

  江洪道:“你不要过于绝望,自己把自己拟在一个最不幸的境遇里,也许志坚可以回来的。”

  冰如道:“你这就不是以诚实来待我了。一个当军官的人,半年多没有消息了,你还说他能够回来。我实对你说,我这一个多月好几次都想自杀,终于想到还有你这样一个人在宇宙里,我是等着你能给予我一条光明的大道。在今天这清风明月之下,我望你给我一个答复,不要再装麻糊。假如你讨厌我是一个妇人,不是一位小姐,你也明说,可是你所追求的王玉,她不也是一个离婚的妇人吗?”

  江洪见她越是把话说明了,便站住了脚,从容地答道:“我可以答复的。实在的,我觉得志坚回来的希望,也并没有断绝。你又何妨再忍两个月,再等一等他的消息呢?”

  冰如道:“你那意思,假如志坚不回来了,我们的关系是在朋友上面可以再进一步吗?”

  江洪还是插了两只手在裤袋里来回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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