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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冰如这才明白,原来是江洪请这老太太代表进屋探病的,他既是在暗里注意,显然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也就不必去感谢他。侧了身子,向窗户上望着,看了那碎纸片打着转转,只管出神。那碎纸悠悠地动着,外面的风势已很微小,而那淅沥淅沥的雨声,很清楚地听着。夜已很深了,不知是茅屋下哪里的缝隙,放进一丝一丝江风来,觉得那青油灯光,缓缓向下坐,而面孔上也触得一阵凉气。这时,心里说不出来是怎样的难受,眼角里突然地挤出一阵泪珠。

  自己伤心,自己没有法子去遏止,随了泪珠向枕头上滚去。后来远远地听到两三声鸡叫,这才一个翻身向里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让外面屋子里人的动乱所惊醒的。王妈倒是坐在屋子里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并不用冰如来问,先告诉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愿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疑心。江洪听到里面有了谈话声,就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病好些了?”

  冰如在枕上抬起头来点了两点,哼着道:“不要紧,无非受点感冒罢了。江先生,你不必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来的话,你尽管走。我们将来包一只渔船,也到得了九江。”

  江洪手扶了门框,深深地点着头道:“嫂嫂安歇吧,我当然会料理自己的事。”

  冰如料着他也不会因了这几句话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这样声明两句,心里是过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风细雨不停,料着在渔村里避难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过来后,这位房东又带了她的儿媳妇进房来陪着谈话,却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两天两夜,冰如也就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温度已经低落,头也轻松着不昏沉了。看那纸窗户外面,有一片阳光,知道天气晴了。漱洗以后,穿衣走到外面屋子来。

  果然是太阳高高地照着,门外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泥浆,左右邻居,或开门,或半掩着门,静悄悄的,并不看到同舟的难民。岸下的江汊子却涨了一点水,那一排小渔船仿佛高升了些。江洪站在一只渔船的船艄上,和那船夫在说话。她回头见王妈也走出来,便忙问道:“九江已经来船,把人接走了?”

  王妈皱了眉道:“前天就走了,江先生怕你着急,让我千万不要把话告诉你。”

  冰如道:“难道大家都是冒着雨上船的吗?”

  王妈道:“就是为了这个,江先生不愿你这生病的人在雨里拖了走。”

  冰如靠了门框站定,极目一看江汊子对岸,芦苇苍茫一片,直接云天。面前这几棵柳树,经过了几天风吹雨洗,把枯条上的细小枝子打落了不少,那树上更显着空疏。心想,就留在这荒寒的地方住下去吗?一回头,不知道江洪几时站在了面前,他笑道:“嫂嫂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着急。不要紧,我已经和这只渔船的老板商量好了。”

  说着,伸手一指岸脚下一只大些的渔船。接着道:“趁了这上午好晴天,让他们把船上洗刷干净了,下午我们就搬上船去,由他们送我们到九江。他说了,纵然遇不到顺风,背两天半的纤,也可以把船拉到九江。既是背纤,船就不会到江心去,嫂嫂你可以放心了。”

  冰如对那渔船看看,约有两三丈长,中间的篷舱,却不到一丈,两个船夫,正在那里用布扫帚搓抹着船板。心里想着,舱还没有床大,男女同处一舱,怎么方便?但是却点点头道:“我想着,一切江先生都会布置好的。等将来志坚回来,重重报答。”

  江洪道:“朋友患难相交,有报答两字,便是不安。嫂嫂不必勉强起来,只管安心休息着。等船板干了,就搬东西上船,趁着天气好,今天还可以走个二三十里路。”

  冰如道:“船板容易干的,我们收拾东西搬了上去,船板也就干了。我索性到那渔船上去躺下。”

  江洪只笑着说了一声嫂子比我还急,也就照办了。他在那渔船小舱前后,挂了两床毡子挡了外面的风,将冰如主仆的铺盖相对地展开着,让她二人安歇。冰如经了一番行动,又疲倦了,上得船来,就躺下了。心里虽念着江洪和这两个船夫,不知道在哪里安歇。但病后的身体,禁不住摇荡,不能细想。上船之后,船夫受到江洪催促,就开了船了。岸上一个船夫背着纤,艄上一个船夫把着舵,江洪却露天坐在船头上。

  冰如在这一叶扁舟上,让它摇动着两三里路,便睡着了,睡醒时,船已停在一个小江镇上,江洪却在船头上支着低小的笠篷,原来他就在船头上展开了行李。这渔船简陋,前后并无舱板遮盖。中舱和船头尾只有一条毯子隔着。她心想,若不是有王妈做伴,这事是太不方便了。一会子工夫,船夫已做了晚饭送来。掀开舱前的毯子,饭茶碗就摆在船头舱板上。而那地方,还是江洪掀开一角被头让出来的。冰如有三四天不曾吃干饭,看到那里摆着红米饭,还有辣椒末干豆豉炒萝卜干、煮青菜、煮鱼,一切都很香,觉得食欲大动,就让王妈把盖被做了一捆,撑腰坐住。那船头上虽已支盖了笠篷,因为太低小,江洪却推开了一块笠席,露天坐着,坐在那里,倒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光。冰如觉得这样吃饭,倒很别致,浸着鱼汤,便吃了一碗红米饭。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黑,反衬着满天星光灿烂。船艄上船夫送了一盏竹筒架着瓦碟的菜油灯进来,灯有个长钩子,便挂在笠篷下。

  江洪坐在船头上,见冰如面黄发散,便道:“在船上,吃了晚饭就睡觉,嫂嫂身体刚好,不必添饭了。有人说,吃了饭就睡,也可以助消化。但是胃里过饱,晚上一定做梦。”

  冰如听说,也就不敢吃了。饭后各用干手巾浸些江水擦擦脸,又睡下。江洪先扯下了遮隔舱内外的毯子,盖起了笠篷,并没有什么声息,悄悄地便睡着了。冰如因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却找了王妈闲谈,直把一灯菜油都已点干,还在黑暗中和王妈谈了一阵。她所以谈得这样有意思,就因为想到了南京,又想到了上海的战事,这多日没有看到报,也没有听到广播,究不知时局的形势,转变到了什么程度,王妈并没有出征的丈夫在前线,自然不如冰如那样挂念得厉害,慢慢地谈着话,慢慢地只有了简单的答复,最后由哼应着一两声而不说话了。夜深了,江潮打着船板,啪啪有声,她的幻觉,感到这有些像军人马靴上的马刺触地声。记得丈夫孙志坚临别的那一晚上,十分的恩爱。送他走出大门,直等那马刺碰地声听不到了,自己还不忍回去呢。这时,那马刺哗啦哗啦的声音,兀自响着。

  这一颗心乱跳跃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孙志坚,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一支步枪走过来。他很惊讶地叫道:“冰如你怎么走到最前线的地方来?”

  冰如抢上前两步,两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望了他的脸,因道:“我来找你的,你还好吧。”

  志坚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这个出口,掩护另外一营人,去达到他们的任务。刚才对方来了约一连人,让我们两挺机关枪扫灭了。前面还有更多的敌军要来,走是来不及了,找一个掩蔽的地方躲着吧。”

  冰如听说,大吃一惊,看时,前面是一座小山岗的峡口上。在峡口外是一条大路,梯形的田块,缓缓挨叠了下去。在那荒废的稻田上,横七竖八倒了很多死尸。这峡口两边,仅仅是浮土挖的两个小坑,两挺机关枪,架在土堆上,枪口朝了梯形的田。枪后各伏着三个人,两个按着步枪,四个守着机枪。冰如真想不到会身临此地,待要找个退身之计的时候,立刻眼前轰然之声大作,尘土飞起来几丈高,正是炮弹向这里打来。

  糊里糊涂和志坚伏在地上,志坚握了她的手道:“长官让我们死守这里六小时,不到六小时,无论炮火怎样猛烈,我们是不走的。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机会,让我夫妇双双遇着了,难得得很。”

  冰如只觉左右前后,全是炮弹落下。尘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连衰草一齐震动,人简直吓麻木了,说不出话来。这样炮击了约半小时,连自己在内,守着的八个人,直挺地贴地趴着,一丝丝不敢动。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骑兵,向峡口冲过来。这里两挺机关枪,咯咯咯响着,向峡口外扫射了去,就在这机关枪声中,那骑兵连人带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们也向这里放着枪,八个人中,已有三个人在地面滚了两滚而不能动了。志坚已不再顾到他的爱妻,跳到右边掩蔽里,代替了一名中弹的机枪手,他的头向掩蔽空隙贴近,手捧住了枪膛,继续着扫射,也不过二十分钟,骑兵退了下去,一切声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阵地的武装同志,只有三个是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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