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大江东去 | 上页 下页


  江洪道:“我想嫂嫂一定能恕我冒昧。当那船初炸沉以后,秩序非常的混乱。嫂子那时晕倒在船舷的铁梯口上,我若不把嫂子搬个地方,也许就会让上上下下的人踩坏了。”

  王妈道:“江先生,你倒是这样客气。我们感谢你也感谢不了,你倒要我们原谅呢。现在我们都困在这荒洲上,进退两难,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江先生帮忙呢。”

  江洪道:“那没有问题,我们逃难逃到这荒洲上来以后,随后来了一只长江轮船。我们这船上的船员,站在船头上和他们打旗语,他们也就在江心停了轮,放下一只小船来问消息。看到我们荒洲上有这么多难民,船上还有行李,来人说:‘我们船上已经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荒洲上这些个人不能带去,只能把船上职员带两个到九江替我们想法子。’这样,就有两个职员,跟了那船去,大概今天晚上,他们可到。明天下午,九江会有船来接我们的。万一没有船,那也不要紧,我可以挑一担行李,步送嫂子到九江去。

  我们得了性命,就算渡过了难关,以后的事,不必搁在心上,嫂子的伤势大概还没好,还是到帐篷里去躺着吧。”

  冰如听了他的话,先伸手摸摸头,随后又左右手互相摸着手臂,低头向身上仔细看了一遍,因道:“这倒怪得很,我身上一点没有受伤。”

  江洪道:“嫂嫂肌肤上,大概没有受着伤,不过轰炸的时候,脑筋受了很重的刺激,身体又受了猛烈的震动,所以人昏昏沉沉的,大概无大关系。治这种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休息。嫂子还是躺着吧。”

  冰如回头一看天上,已没有了日光,只是西边天脚一带红黄色的晚霞,夹杂云彩,成了青蓝色的斑纹,那一抹霞光,先照到江面上,再反映到这荒洲上,但看到散落在这里的难民,都在苍茫的暮色里飘动着衣襟和头发,便有一种凄惨的景象。望对岸一带不大高的山峰,这时也变成了一带深蓝色的轮廓。那江水为霞光所不曾对照的所在,便是青隐隐的。就在自己这样一赏鉴之下,天色变得更幽暗了,但见东西两头,水天相接,全是一种混茫的青色,这其间有三两点发亮的大星,露着光芒,若不是面前有人说话,自己几乎疑心不在这花花世界上了。

  江洪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默默无言,四处探望着,因道:“嫂子,你什么也不必想了。谁让我们吃这些苦呢?谁让我们受这些惊吓呢?我们只要把这颗心放在这上面,自然就会兴奋起来。”

  冰如站了许久,觉得身子有些疲乏,叹了一口气便钻进帐篷里去,可是刚一钻了进去,复又扶着王妈站起来,因向江洪道:“蒙江先生的情,把我们主仆两个都安顿好了,可是你自己怎么办呢?你不也支个帐篷吗?”

  江洪笑道:“我们当军人的,何必做出一点风霜都不能抵抗的样子来?在前方打仗的武装同志,天上下着雨,身子卧在水泥的战壕里,还不是端起枪来和人家拼命。我们在这荒洲上睡太平觉,怎么也可对付过去,那毫无问题。”

  冰如道:“虽然那样说,这究竟不是前方,大家都有一个地方安歇,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荒洲上当打更的孤雁。”

  江洪笑道:“那也不至于。我在船上找到了一床被,又是一床军毡,我在芦苇丛里把苇秆堆起一堆,就可以睡。当军人的人在战时,这就是享福的事了。王妈,这些都交给你。”说着,送过那只热水瓶,又送了一支蜡烛来。冰如虽觉得江洪辛苦一点,可也无以慰之,只好随他了。支帐篷的所在,是荒洲比较高的所在,三五步路,就有一个小帐篷,都是架蒙古包似的,用被单或衣服,用棍子支在芦苇丛中。

  有的找不着棍子,就把芦苇编编,把被单挂在上面。荒洲是沙地,究竟也不敢贴地睡,都是拔了芦苇,在地面铺得高高的当了床,然而这帐篷究竟有限,只能容纳些老弱妇女,天虽黑了,在洲上散步谈话的男子们还是不少。好在这不是江洪一个人的事,冰如倒不必十分为他难受,于是安心地钻进了蒙古包,在苇秆上的床上睡着。先是王妈点了一支白蜡,插在泥沙里面。

  她躺在床上和王妈谈话。到底人是未能清醒复原,谈着谈着,也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王妈睡在脚下,鼾声大作,那帐篷外面,呼呼的风声,瑟瑟的芦叶声,淙淙的江浪声,却是有生以来所未听到过的声音,睡在苇秆堆上,身上一动,那叶秆子也是窸窣作响,蜡是已经灭了的,清醒白醒地睁了眼睛睡着,在那帐篷缝里,涌出了几点星光,随了几点星光,却像射冷箭似的,向脸上吹着江风。这些声音,越来越加重,尤其是江里的水浪声,每碰到沙洲一次就哗啦啪嚓几下响。听得久了,心里透着有点害怕,就把毯子披在身上,掀开帐篷走出来看看。这时东角的山峰上,正有镰刀似的一钩残月,在青云影里斜挂着,微微地洒一些混茫的光亮,当顶疏落的星点,在寒风吹过天空的时候,便有些闪动。

  随了这阵风,咿呀咿呀有几声雁叫,立刻在人心上增加了一份凄楚的情绪。因为遥遥地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便索性走出帐篷来几步,向发声音的所在看了去。那里在这帐篷的下风头,是一片荒滩,没有芦苇的所在。当那沙滩中间,生了一丛火,火光熊熊地照着四周一群人影子,围了火光坐在沙上。火光去江不远,残月之下,看到渺渺茫茫,一片黑影,但仿佛又像有些东西,在黑沉沉的境界里活动着,正是那月光照着了江心的波纹,心里想着,还有不少的人向火坐着,大概是没有铺盖分给这些人睡了。

  江洪给自己及王妈找了两床被一床毯子来,也不见得还能够给自己再找一份,颇想走到那火焰边去看看他。于是两手将披在身上的毯子紧紧地握着裹了起来,可是只走了几步,那江风夹了洲上的碎沙,向身上扑了来,这身体颇有点摇撼不定。再四周一看各帐篷里的人,都睡着了在打呼,一个青年少妇,深夜向那荒滩上去找人做什么?于是静静望了那火光一阵,还是缩到帐篷里去睡,叫了王妈两声,她在蒙眬中哼了答应,并不曾清醒,心里就想着,还是她们这样无知识的妇女无所谓感想的好。至于自己,苦恼就多了。现在更觉得发动了战争的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

  这种人不但是人类的仇人,而且是宇宙的仇人。宇宙想尽了方法生人,发动战争的,却想尽了方法杀人。丈夫在前方打仗也好,把中国人受着的这一股子怨气,代为吐上一吐。想到这里,把生平的经历慢慢想了起来,觉得就为了炮声一响,把所有的好梦,都变成了碎粉。大时代到了,光是逃难,实在不称其为办法。而且就是逃得了逃不了,也很难说。譬如自己,在江南车站遇到了炸弹,在小孤山又遇到了炸弹。尽管满船几百人不向人类含有丝毫敌意,但那几百磅重的炸弹,还是会由千里之外,带到头上丢下来。这样寻思了一遍,真觉怒火如焚,心里头就像有开水在烫着,哪里睡得着?

  约莫有半小时,却听到帐篷外面,窸窣窸窣,有了脚步声。那声音直走到帐篷附近来。冰如晓得附近各帐篷里的人全不能睡得安稳,不知道有什么人在走着,也不便向人搭腔,只有悄悄地听着。后来那人咳嗽了两声,冰如听出来了,那正是江洪。因为他已去得远了,也不便在深夜去叫他。想他走的脚步,是绕了这帐篷一周走着的,那么,他必然是来巡查这里的情形。不然,他何以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开了呢?他虽然是一个青年的男子,可是看他那样子,是很崇尚义侠的,倒不应疑惑他什么。

  想了一阵,又轻轻地叫了王妈几句,然而王妈睡在脚头,继续打着呼声,并不理会,冰如睁了眼看着帐子缝里的星光,越发的睡不着。那帐篷外的干芦苇叶子,让断断续续的寒风吹刮着,吱咯吱咯,窸窣窸窣,在寂寞的长夜里,反是比较宏大的声音,还要添人的愁思。恰是由北向南,又有一阵咿呀的雁叫声,从头上叫过去。冰如是再也忍不住了,二次爬起来,又掀开一角帐篷,伸了头向外看着。天空并没有什么形迹,不过那半钩残月,更走到了当顶,发出了一线清光,细小的星子,比以前又稀少些,却有几颗酒杯大的亮星,在月钩前后。这样,对面的山峦,画出了一带深青色的轮廓挺立在面前。回头看沙滩上那丛火,萎缩了下去,火焰上夹了那股青烟,在半空里缭绕着。那些围火的人,随着也稀少了,只看到三五个黑影子隔了火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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