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大江东去 | 上页 下页


  江洪道:“船是赶不上了,我离开船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

  冰如怔了一怔,轻轻顿了脚道:“那怎么办?岂不耽误了江先生的大事?”

  江洪道:“不要紧!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点钟,才可以到芜湖,我们坐了八点多钟的京芜火车到芜湖去,可以赶上这只船,他们要靠船在那里买米买菜。万一赶不上,还不要紧,芜湖有两只船,在几天之内,要陆续开去汉口,我们总可以搭上一只船的。由此地到京芜火车站,倒是有相当的路,我们这就走吧。”

  冰如见他很镇定,大概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自没有什么异议,走上大街,找了两辆人力车子,就向中华门外来。这一条京芜路,直到这时,还不曾受着战事影响,所以向芜湖开车的时间,还照常不曾改变。两人到了站,好在是没有带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买得两张二等车票。因为预防空袭,车子就停在站外很远,而且二三等车,都是疏散开了,相距有几十丈路。江洪引着冰如把月台走尽了,又走了几十步铁路,才找着一列头二等混合车厢。走上去看时,三停座位,已坐了两停人了。隔了车窗向外张望,北边有一带木栏杆,木栏杆外,又有两三幢砖墙人家。

  向南隔一片空地,有两棵老柳树,树外有一片矮屋和一个很大的猪圈。向东有两列车子停在铁轨上。向西有几个火车头,也散落地放着,看一看手表,到火车开出的时间,约莫还有半小时。水泥月台上脚步摩擦得沙沙有声,那乘火车的人还正陆续地来。江洪看到车厢里座位无多,将冰如让着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群中挤了下去,坐了一个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动。忽然车子里有人叫了一声警报!江洪向窗外看去,车子上已有人纷纷向下跳,电笛的悲号声,在长空里呜呜地叫着。看车厢里时,旅客全拥着奔向车门。有几个人挤不出去,就由窗子里向外钻。冰如也挤落在旅客群后面,四处张望着叫江先生。江洪跳着在坐椅上站着,摇摆了手道:“嫂嫂,不要紧,不要紧,才放空袭警报呢。”

  直等车厢里旅客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车门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着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时,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处纷跑,江洪因站着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们还是向西走好一点,越走是越离开车站。”

  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们再向前一点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车头带跑了。”说着,顺了铁轨外的便道,加紧了步子。几次撞跌着,都扶了江洪站住。

  约莫走有大半里路,呜呀呜呀,长空又放出了紧急警报。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这地方已很空旷,随便找个所在掩蔽了吧。”

  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桥,已经有人钻下去了,我们也去。”说着,她便先走,江洪却随在她后面,到了那里看时,是一道干沟,两岸用水泥堆砌着,铁轨架在桥墩上,已经有不少的人藏在铁轨下。冰如看到,却一点也不加考虑,就向下一跳,挤到人丛中去,江洪看到不过两丈见方的所在,已经有二三十人塞在一处,就不肯下去。远远看到十几丈路外,有一条土沟,便奔到土沟的沿上站着。就在这一迁移的时间:飞机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已临到头上,再抬头看时,已经有三架飞机,比着翅膀飞了过来。看那翅膀下面,画着红的膏药影子,便觉有些危险性。立刻身子向沟里一滚,紧贴地伏在沟里头。

  那轰轰轧轧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心里念着,或已过去了,便微微地昂起头来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两三声响,地面都震动着,看时,就在东向一些,两股浓黑的烟雾,冲上了云霄。江洪根据着刚才一阵热风,由身上窜过去,料着中弹的地方不远。接着咯咯咯一阵机关枪响,就不免为了伏在铁路四处的人担心。由土沟里伸出头来,见飞机已去远,便俯了身子,飞奔向铁轨的桥边,口里叫着嫂嫂。那桥洞下的人,也惊慌了,一半窜出来,四处乱跑,一半却倒在地上动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乱跑的一个。一个不留神,被铁路边的石头绊着脚头向前钻着横抛出去丈来远,人倒在地上动不得。江洪走来她身边,叫了两声嫂嫂,冰如却哎哟了两声。

  这时,高射炮声,轰咚轰咚,高射机关枪声轧轧轧,飞机马达声呼呼呼,加之前面两股浓烟高升,鼻子里充溢着硫黄味,空气十分紧张。江洪抬头四下里看,见有三架飞机,又自西方转了圈直扑过来。这就顾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两手抱了冰如,就向刚才藏躲的地沟里奔了去。头上咯咯咯,已在飞着机关枪弹。于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沟里一滚,但觉咚咚咚几下大响,两阵热风,卷了飞沙由沟上刮过,以后也就声音寂然。江洪断定了江南车站,已经成了轰炸的目标,只好静静地伏在沟里。约莫过了十分钟,才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冰如也随着站起来,两手扑了身上灰土,惨笑道:“几乎……”

  她口里说着,看到刚才藏身的桥边,已经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话吓着吞了回去。江洪道:“这是炸弹碎片炸伤的,我们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

  冰如不觉伸出手来,握着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三回 铁鸟逐孤舟危机再蹈 芦滩眠冷月长夜哀思

  江洪与薛冰如重庆更生的时候,在江南车站四处避难的旅客,都还没有敢把头伸出来。他们料到飞机已去远了,便坐在土坡沟上一棵树下,那自是打着主意,万一飞机再来了,躲下沟去还不迟。这样静候了约一小时,警报气放着解除的长声。江洪向冰如笑道:“我们经过的空袭很多,这次算是身历其境了吧?”

  冰如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摇摇头笑道:“响声倒不过如此,可是那几阵热风向身上扑了来,像一扇大门板压在人身上似的,倒有些怕人。大概车站已没有了吧?”说时,散藏在各处的人,都纷纷地走出来。江洪引了她向东也随了大家走。四处看去,不但车站没有一点损失,就是停在轨上的几辆车皮也一些没有损坏。只是那一带穷人住的矮屋子,连那猪圈在内,却变成了一堆破砖与碎瓦。猪圈那地方,有一摊血,原来的一大群猪倒全不见了。

  冰如正诧异着,偶然回过头来,却打了个冷战,这对过那砖墙,已是斜歪了一半,还直立着的一半,那大块小块的猪肉,有几百方粘贴在上面。那三棵柳树上,挂了一条人腿,又是半边身体,肉和肠胃,不知是人的还是猪的,高高低低挂了七八串,血肉淋漓,让人不敢向下看。冰如偏着头,三步两步向前直跑。不想停住脚向了正面看时,又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原来面前横着两个半截尸首,一具是平胸以下没有了,流了满地的血与肠肚,另一具,只炸去小半边上身。衣服被血染透了,人的脸也让血和泥涂成黑紫色。吓得她身子向回一缩,转身奔向江洪来,闭了眼道:“江先生,怎么办,我不敢看。”

  她站在江洪面前,真个一动不动,江洪皱了眉一看,觉得车站四周,有千百个旅客散藏着,绝不止炸死这几个人。因道:“这个地方,就是先前我们上二等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说不定那二等车还会停在这里的。”

  冰如摇摇头道:“还是站到我们先前躲着的那个地方去吧。”说时,她依然闭了眼,要江洪牵着,孟轲说的有,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江洪在这急难的时候,当然也不去理会那男女携手的嫌疑,牵着她还到土坡前等着。总算车子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不到一小时,疏散出去了的火车,便开了回来。当他们赶到芜湖时,所乘的轮船,还未曾靠码头,自然也就从容准备候着船走了。在这船上大餐间里,虽不如平常住大餐间那样舒服,可是难民滋味,这里是一点不会尝到。江洪坐在他的同伴舱里,不便向上司眷属坐的大舱里来探望,冰如出舱来,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就约着江洪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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