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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这样说着,这一顿茶,人家喝得更是无味,扫兴而散。童老五住在杨家,次日天亮,杨大个子去作生意,他也就起来了,在外边屋子里问道:“大嫂子,少陪了,心口痛好些吗?”

  杨大嫂道:“好些了,我也不能早起作东西你吃。你到茶馆子里去洗脸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童老五大笑了一声,提了斗笠包袱,向丹凤街四海轩来。街上两边的店户,正在下着店门,由唱经楼向南正拥挤着菜担子,鲜鱼摊子。豆腐店前,正淋着整片的水渍,油条铺的油锅,在大门口灶上放着,已开始熬出了油味。烧饼店的灶桶,有小徒弟在那里扇火。大家都在努力准备,要在早市挣一笔钱。四海轩在丹风街南头,靠近了菜市,已是店门大开,在卖早堂。七八张桌子上光坐上二三个人。

  童老五将斗笠包袱放在空桌上,和跑堂的要一盆水,掏出包袱里一条手巾,手卷了手巾头,当着牙刷,蘸了水,先擦过牙齿,胡乱洗把脸。移过脸盆,捧了一碗茶喝。眼望丹凤街上,挽了篮子的男女,渐渐地多了。他想人还是这样忙,丹风街还是这样挤,只有我不是从小所感到的那番滋味。正在出神,却嗅到一阵清香,回头看时,却是高丙根挽了一只花篮子在手臂上,里面放着整束的月季、绣球、芍药之类,红的白的花,在绿油油的叶子上,很好看。笑道:“卖花的生意还早,喝碗茶吧。”

  丙根笑道:“我听到王狗子说,你今天要回去。我特意来和你送个信。我们现在搬家了,住在何德厚原来的那个屋子里,我们利用他们门口院子作花厂子。”

  老五道:“哦!你就在本街上。你告诉我这话,什么意思?”

  丙根道:“我想你总挂念这些事吧?”

  老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因道:“请我吃几个上海阿毛家里的蟹壳黄吧?我离开了丹风街,不知哪天来了。”

  丙根没想到报告这个消息,却不大受欢迎,果然去买了一纸袋蟹壳黄烧饼来放在桌上,说声再见,扭身走了。童老五喝茶吃着烧饼,心想无老无少,丹凤街的朋友待我都好,我哪里丢得开丹凤街?他存在着这个念头,吃喝完了以后,懒洋洋地离开了丹凤街。他走过了唱经楼,回头看到赶早市的人,拥满了一条街,哄哄的人语声音,和那喳喳的脚步声音,这是有生以来,所习惯听到的,觉得很有味。心里想着,我实在也舍不得这里,十天半月后再见吧。但是没过了半个月,他却改了一个念头了,杨大个子王狗子李牛儿联名给他去了一封信,说是:秀姐在上海医院病死。

  赵冠吾另外又给了何德厚一笔钱,算是总结了这笔帐,以后断绝来往。这件事暂时不必告诉秀姐娘。这个老人家的下半辈子,大家兄弟们来维持吧。童老五为了此事,心里难过了半个月,就从此再不进城,更不要说丹凤街了,足过了一年,是个清明节。他忽然想着,不晓得秀姐的坟墓在哪里,那丙根说过,何德厚住的屋子,是他接住了,那到旧房子里看看,也就是算清明吊祭了。这样想了,起了一个早就跑进城来,到了丹风街时,已是正午一点钟。早市老早的过去了,除了唱经楼大巷口上,还有几个固定的菜摊子,沿街已不见了菜担零货担。

  因为人稀少了,显得街道宽了许多。粗糙的路皮,新近又铺理一回,那些由地面上拱起来的大小石子,已被抹平了,鞋底在上踏着,没有了坚硬东西顶硌的感觉。首先是觉得这里有些异样了。两旁那矮屋檐的旧式店里,又少去了几家,换着两层的立体式白粉房屋,其中有两家是糖果店,也有两家小百货店,玻璃窗台里面,放着红绿色纸盆,或者一些化妆品的料器瓶罐,把南城马路上的现代景色,带进了这半老街市。再向南大巷口上,两棵老柳树,依然存在,树下俩旁旧式店铺不见了,东面换了一排平房,蓝漆木格子门壁,一律嵌上了玻璃,门上挂了一块牌子,是丹凤街民众图书馆。西边换了三幢小洋楼,一家是汽车行,一家是拍卖行,一家是某银行丹凤街办事处。

  柳树在办事处的大门外,合围的树干,好像两支大柱。原来两树中间,卖饭给穷人的小摊子,现在是银行门口的小花圃。隔了一堵花墙,是一幢七八尺高的小矮屋,屋里一个水灶。这一点,还引起了旧日的回忆,这不是田佗子的老虎灶吗?但灶里所站的已不是田佗子了,换了个有胡子的老板。

  隔壁是何德厚家故址了。矮墙的一字门拆了,换了麂眼竹篱。院子更显得宽敞了,堆了满地的盆景。里面三间矮屋,也粉上了白粉。倒是靠墙的一棵小柳树,于今高过了屋,正拖着半黄半绿一大丛柳条,在风中飘荡。童老五站在门口,正在这里出神,一个小伙子迎了出来,笑道:“五哥来了!”

  在他一句话说了,才晓得是高丙根。不由啊哟了一声道:“一年不见,你成了大人了。怪不得丹凤街也变了样子。”

  丙根笑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念着你呢。”说着,握了他的手。老五笑道:“你见了我就念着我吧?”

  丙根道:“你以为我撒谎?你来看!”说着,拉了老五的手,走到柳树下。见那里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两个玻璃瓶子,插入两丛鲜花,中间夹个香炉,里面还有一点清烟。另有三碟糖果,一盖碗茶。这些东西,都向东摆着。茶几前面,有一摊纸灰,老五道:“这是什么意思?”

  丙根道:“这是杨大嫂出的主意,今天是清明,我们也不知道秀姐坟墓在哪里,就在她这原住的地方,祭她一祭罢。我们还有一副三牲,已经收起来了。我们就说,不知你在乡下,可念着她?她不是常说她的生日,原来是个清明节吗?”

  童老五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对柳树下的窗户看看,没有作声,只点了两点头。丙根道:“我不能陪你出去喝茶,家里坐吧。”

  童老五道:“你娘呢?”

  他道:“出去买东西去了。”

  老五道:“你父亲呢?”

  他道:“行毕业礼去了。”

  老五道:“行毕业礼?”

  丙根笑道:“不说你也不知道。现在全城壮丁训练。我父亲第一期受训。今天已满三个月了,在街口操场行毕业礼。杨大个子王狗子李二,都是这一期受训,他们现时都在操场上。我们祭秀姐的三牲,一带两用,杨大嫂子拿去了,做出菜来,贺他毕业。晚上有一顿吃,你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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