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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高丙根由街上跑了来,老远地举了一只手叫道:“吓!老五,你还在这里大模大样地喝茶呢!人家都打算来抓你们了。”

  他走到桌子边,放下篮子,挤了凳子角坐下。杨大个子道:“你看到了秀姐娘吗?”

  丙根走到桌子面前,低声道:“我一点也不骗你。她说,看到两个带手枪的在丹凤街前前后后找你。劝你们暂避一下了。”

  童老五将头一偏道:“国法也不是他何德厚一个人的,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吗?我不避开,看他把我怎么样?至多我不过和他口角一次,这有什么了不得。”

  杨大个子道:“这话倒不是那样说,你昕过洪国兴说《水浒传》没有?他说高俅害林冲的那段故事,听得哪个不火高三千丈?林冲对他高俅有什么罪过?那个姓许的,他就有法子把你当林冲。”

  童老五道:“那倒奇怪了,他做他的媒,姓赵的自娶他的姨太太,我也一拦不住哪个不这样干,为什么把我当林冲?”

  杨大个子道:“照说是彼此不相干。可是这家伙和王狗子干的事不好。”说着指了高丙根道:“你们开心,何醉鬼就把这笔帐记在童老五身上。”

  丙根先笑了一笑,看着童老五绷住了脸子,捏了大拳头,轾轻捶着膝盖,便把胸脯一挺,直了脖子道:“那算得了什么,好汉作事好汉当,军警来捉人,我可以挺了身子去受罪。拿屎罐子砸人,总也犯不了枪毙的罪吧?”

  童老五道:“你好汉作事好汉当,我们事到临头就躲到一边去。不用说我们不算是好汉了。我姓童的怎么不争气,也不:能在你高丙根面前丢人。”

  高丙根向杨大个子伸了一伸舌头,笑道:“五哥好大脾气。不过我还要报告一段消息,不,知二位仁兄愿不愿意听?我看到秀姐脸上粉擦得雪白,又向许家的那条路上去了。我要到她家门口去看看,来不及盯梢。”

  杨大个子向童老五看时,见他脸上白里泛青,很久很久,却冷笑了一声。高丙根道:“你以为我扯谎?好!从今以后,我不多管你们的事,要打听什么消息,你们自己去打听吧,不要来找我。”

  童老五也没有理他,在身上掏出一把角子和铜板来,拍的一声,打了桌子响,这就向远处的茶房招了两招手道:“把茶钱拿了去。”

  茶房来时,他拍了桌子说:“钱在这里,拿了去。”说毕,起身就走。杨大个子瞪了眼道:“发什么神经,两碗清茶,给这多钱?”说着他给清了茶钱,将所余的钱一把抓了,就追出茶馆来。见童老五挺了身子就径直地向前走。杨大个子走上去,一把抓了他的衣袖,因低声喝道:“小兄弟,你不要糊涂,你打算到哪里去?”

  童老五笑道:“我糊涂?你才糊涂呢。你以为我到许家去打抱不平吗?人家真会大耳光把我量出来呢。我想着这个地方住得没有什么意思了,无非是有钱有势,不要良心不要脸的人的世界。我回去和老娘商量商量,收拾铺盖卷,另去找码头。”

  杨大个子道:“我早已劝过你不必生气了,我们弟兄争口气,在何德厚没有醉死以前,我们几个人立一番事业,绐他看看。”

  童老五道:“那是自然,但是这一座死城,我决计不住下去了。这回蒙许多好朋友帮忙,要凑的那个会,虽是没有拿出钱来,倒是难为了人家费了一番力气。我打算买两斤牛肉,杀一只鸡,请这几位好朋友在我家里吃餐晚饭。菜不多,尽我一点心。我现在就回家去预备,请你替我邀一邀他们。”

  杨大个子道:“你有钱吗?”

  童老五道:“家里有两只鸡,我回去找两件棉衣服当一当,打酒买牛肉的钱,大概可以拿得出来。这圆不许你借钱给我,非吃我自己的不可。是好朋友,你把这些人给我都请到了,就很对得起我。”

  杨大个子站着想了一想,见他满头是汗,便道:“好吧,我就依你了。你也就只要办那两样就够了,我可以买些豆腐干子花生米来凑凑数。”

  童老五道。“这倒可以,不过你不要花钱太多了,弄得我作主人的没有面子。”

  杨大个子答应着去了。童老五的家住在一条冷巷里。一字门墙的矮屋子,共是前后五开间,围了中间一眼小天井。四五家人家各占了一间屋子。童老五和他老娘,住在正屋的左边,炉灶桌椅是和对房相处的王寡妇共堆在这堂屋里的。堂屋开扇后门,正对了一片菜园。园里有口两三丈见方的小野塘,塘边长了老柳树,合抱的树干,斜倒在水面上,那上头除了两三根粗枝而外,却整丛的出了小枝,像个矮胖子披了一头散发,样子是很丑的。那口小水塘里,也浮了几只鹅鸭。这里并没有什么诗意,那鸭子不时地张了扁嘴呱呱乱叫。可是童老五很爱它,回家来的时候,总是端了一把破椅子坐在这后门外。夏天在墙荫里乘凉,冬天在坦地上晒太阳。

  这天回来,他在天井里叫道:“老娘,今天晚上,我要请朋友在家里吃顿饭,你把那两只鸡杀了吧。”

  童老娘坐在窗檐下打布鞋底,望了他道:“你这几天,忙得脚板不沾灰,也不晓得忙些什么,无缘无放的又在家里请什么客?”

  老人家说着话,手上扯了打鞋底的麻索,还是唏唆作响。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老花眼镜,样子还是老式的,两只腿夹住太阳穴。她卷起蓝布夹袄的袖子,捏了拳头,只管去拉扯麻索,头也不抬起来。童老五走向前两步,站到他母亲身前低声笑道:“老娘,你动动身吧。我已经约好了人,回头入来了,一点吃的没有,那不是一场笑话吗?”

  童老娘这才放下了鞋底,两手捧了眼镜放到膝上,望了他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要请人在家里吃饭。我就是养了这几只鸡罢了,你还有什么要打算的?”

  童老五笑道:“也就为了只有这两只鸡可以打算盘,所以回来打算这两只鸡。”

  老娘道:“你那三兄四弟来了,就是一大群,光靠两只鸡就能塞饱人家的肚子吗?”

  老五笑道:“我想把我那件大袄子拿去当,尽那钱买两斤牛肉,买一条大鱼。你老人家不要埋怨,有道是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我也是领了人家的大人情,不得不如此。”

  童老娘道:“你今天吃得痛快,吃到肚子里去了。转眼冬天到了,没有袄子穿,看你怎样办?”

  老五笑道:“到穿袄子的时候,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做不起一件新棉袄罢了,难道赎取一件袄子的钱都没有?”

  老娘站起来一甩手,板着脸道:“你太胡闹,我不管。”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后门口点。老五站在窗檐前倒发了呆,半天没有想出一个转弯的法子。就在这时,却听到后面有人捉着鸡,咯咯地叫。老五笑了一笑,开箱子拿了棉袄,提了篮子自上街去。去是空篮子,回来的时候,棉袄不见了,却带了一篮子鱼肉吃食。他到了屋子时,已看到水沟边,堆上一堆鸡毛了。老五自觉得母亲能十分体谅,将鱼肉交给了母亲,也帮着料理起来。到了太阳落山,各位朋友,也慢慢来到。

  童老五借了一张方桌子,合并了自己家里一张桌子,在堂屋中间合并摆着,似乎像张大餐桌,长板凳矮椅子,围了桌子,摆着一周。客人是挑铜匠担子的余老头,茶馆里跑堂的洪麻皮,卖花的小伙子高丙根,面馆里伙计李二,加上杨大个子,王狗子,赵得发,张三,吴小胖子,五位菜贩同业。杨大个子真带了一大包花生米,二十多块五香豆腐干子来,放在桌子中间。

  王狗子也带了一个荷叶包来,透开来,是一包切了的猪头肉,他也放在桌心。朋友们围了桌子坐着,童老五在下方点了两盏煤油灯,又在桌子角上倒放下两个香烟听子,在听子底上各粘上半支点残了的洋烛,倒也照着桌子:雪亮。他拿了两瓶酒来,向各人面前斟着,虽是酒杯子大小不一,有茶杯有小饭碗,却也照着各人的酒量分配。童老五筛过了酒,坐在下方先笑道:“蒙各位朋友关照,没有什么感谢,请大家来喝口鸡汤。一来我也觉得这个城里头,鬼混不出什么好事来。十天半月里,我也打算另去跑一个码头。交朋友一场彼此要分手了,我们自当快活一下子。”

  正说时,童老娘两手捧了一只大瓦钵子来,里面正放着萝卜烧牛肉。萝卜块子的颜色,都煮着成了橘红,热气腾腾的,把一阵香味送进入的鼻子来。大家异口同声说:“累了老伯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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