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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王狗子看看他两人,自也不再说什么了。三人吃完了面,看看街上来往的人,已经是越发稀少。童老五却将筷子碗摆在面前,将手撑住桌子,托了自己的头,只管对街上望着,很久叹了一口气。王狗子道:“你还要吃一碗吗?为什么这样坐了发呆?”

  那个面馆里的伙计,站在一边,却向他们望了笑道:“我看你们商量了大半天,好像有什么大为难的事。我李二好歹算是一个朋友,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有道是添一只拳头四两力,让我好歹帮一个忙。”

  杨大个子向他望望点点头。李二道:“什么意思?我够不上帮忙吗?”

  杨大个子道:“不是那样说。这事不大好找许多人帮忙。”

  李二走过来,收着桌上的面碗,向童老五笑道:“我多少听到一点话因,好像是说到酒鬼何德厚,你不是和他……”说着,把语气拖长又笑了一笑。王狗子道:“不要开玩笑,我简单告诉你一句吧。童老五要一笔钱用,打算邀一个会。这会邀成了,我们要办的一件事,就好着手去办。”

  李二把碗端了去,复拿了抹布来擦抹桌面,这就问道:“多少钱一会昵?我勉强也可凑一会。你两人虽然是老五的把子,我和老五的交情也不错。去年夏天我害病,老五在医生那里担保和我垫脉礼,我到于今也没有谢谢他。”

  杨大个子昂头向屋梁看了一会,站起来抓住李二的手道:“你是个好朋友,我晓得。有你这两句话,你就很对得住朋友了。”

  李二道:“钱是不要出了,力我总可以出四两。你们兄弟有什么跑腿韵事,派我一分也好。”

  王狗子忽然将桌沿一拍道:“你看,眼前一着好棋,就是李二能办,我们倒忘记了。”

  他说得这样有精神,大家都睁了眼向他望着。王狗子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那姓许的小气不过,又喜欢在家里请客。他常常请客在家里吃素面。办上四个碟子,无非是花生米、萝卜干、豆腐干、拌芹菜。其实哪里是素面,就是在这里叫去的猪头肉汤面,到家换上他们自己的碗,才端了出去。他告诉人是他太太用豆芽汤下的。人家吃了他的面,觉得素面有肉汤味道,那真了不得。他花钱不多,对人家又吹了牛。这面总是李二送了去。李二很认得他家,让他去打听……”

  李二正操手站在一边,听他们报告。听到这里,不觉两手一拍,笑了起来道:“这样一说,这事我就完全明白了。这几天,他们家常有一位赵次长来作客。来了之后,就在我这里叫面。他们说来说去,就是女人怎样,小公馆怎样,那女人的姓也说出来了。这么一说……”

  他说到这里,也不便向下说,把话顿住了。杨大个子道:“这么一说,你对于这件事,大概可以明白八九分了。事到这步田地,你想我们怎不恨何德厚?老五虽然缺少两个钱,年轻力壮,还比我们多认得几个字,要说挣钱养活家口,他是足有这个力量的。”

  童老五皱了眉道:“你谈这些个作什么?我们也不……”说着,手拍桌子,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李二道:“这事我完全明白了,我和你们打听打听消息,你们也好有个应付。”

  杨大个子道:“我想这件事让李二办办也好。老五,你这就不必太拘执。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能够知道对方一些消息,那就有力使力,无力使智,凡事抢姓赵的一个先。”

  童老五道:“和姓赵的我们无冤无仇,他有钱,他花他的钱,我们不能怪他。只是何德厚这东西,饶他不得,卖人家骨肉,他自图快活。”

  李二走到店前一步,向左右张望了一番,然后回头向大家道:“你们也太冒失了,在这大街边上,这样道论人家的是非。”

  王狗子把头一昂,翻了眼睛道:“道论人家的是非又怎么样?大概也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把我王狗子在大街上怎么样?”

  刚刚是说完了这一句,却听到街上很厉害的拍一声响。王狗子觉得要跑是已经来不及,身子向桌子下一缩,却把桌面遮了脸。杨大个子伸脚在桌子下面,接连踢了他两脚道:“这是作什么?街上的黄包车,拖破了橡皮轮子,也值得吓成这个样子吗?”

  王狗子由桌下伸了起来,笑道:“我怕什么?我和你们闹着玩的。”

  童老五道:“好了好了,吃人家三碗肉丝面,尽管在这里闹,也好意思吗?”说着,将面钱交给李二,先向外走。李二跟在后面,追到大街上来,扯着童老五的衣襟道:“老五,你说要干什么,我没有不尽力的。”

  童老五道:“也没有什么,你只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那就够了。假使有紧急的消息,请你立刻来告诉我。”

  李二将手一拍胸道:“你尽管放心,有重要的消息,决漏不了。我到哪里找你呢?”

  童老五道:“你在三义和茶馆里找我。你若是没有看到我,你和跑堂的洪麻皮说一声就行了。我们的交情也不坏。”

  李二听了他的话,记在心里。当面店里收堂之后,他就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到了次日,他生意人照着他生意人想的计划进行。到了下午两点钟,跑到三义和茶馆里去,这正是丹风衡和这茶馆子比较闲散的时候,却见洪麻皮搭了一条抹布在肩上,在胸前环抱了两手,斜了一只脚,向大街上来往的人看着。可以看到每个行人,在那石子磷磷的路面上,拖着一个斜长的影子。

  偶然一回头看到了李二,他就迎着跑向前来,笑道:“童老五像落了魂一样的,坐立不安。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在这里泡了一碗茶喝,他也只掺了两三同开水,就跑走了。你那意思,他已经对我说过了,这就很对。在这个时候,我们不交交朋友,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交朋友呢?来!喝碗茶。”说着,把李二引到茶堂角落里,找了一个向里倒坐的座位,泡了一碗茶,自己抱了桌子角和他坐下,因问道:“你送了消息来了吗?”

  李二道:“今天十二点钟的时候,恰好是许家又来叫面,我就借了这个原故把面送了去。到了他家,正好那姓赵的在那里,他们在外面那间小客厅里,正说得热闹。我说出这消息来,倒要叫童老五忧心。”

  洪麻皮在蓝短褂小袋子里掏出只半空的纸烟盒,两个指头由盒子里夹出一支纸烟来,放在李二面前,笑道:“老五伤什么心?人家挑好了娶姨太太的喜期吗?”

  李二道:“若是为了人家选择了喜期,就要为老五伤心,那也太值不得伤心。我所听到的,是那个姓赵的所说,只要女孩子愿意了,多花几个钱,倒是不在乎。既是女孩子有这话了,他就花五千块钱。要些什么农服,请女孩子自己到绸缎庄里去作,请姓许的太太陪了去,花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他决没有什么舍不得。随后,他又说了,既是女孩子愿意了,也不妨先作一作朋友。他要求许太太先去邀女孩子出来,一路去玩玩。这也并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请吃个馆子,同去看看电影。”

  一洪麻皮也就衔了一支烟在嘴角,在裤子布袋缝里,寻出几根零碎火柴来在桌面底下擦着,然后将烟点了,向李二道:“那么,许家人怎么答复他的呢?”

  李二道:“那许先生倒认为有点困难,怕女孩子害羞。可是那许太太就拍了胸,说是办得到。她说她和姑娘在一处谈了几个钟头的话,又出了许多主意。那姑娘倒很感激她是一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若果然如此,就说一路出去玩,也是她出的主意,姑娘没有不去的。我听了这话,倒不怪这位许太太瞧不起人,我只是说这位姑娘有点让人看不过去,为什么亲自跑到作媒的许家去?这样,不是送上门的买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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