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丹凤街 | 上页 下页


  赵冠吾一摇头道:“啊!那太恶作剧。”

  许樵隐道:“郧有什么恶作剧呢?她家临大街,当然我们可以由她门口经过。譬如说那是一条必经之路,我们还能避开恶作剧的嫌疑,不走那条街吗?”

  赵冠吾笑着点点头道:“那也未尝不可。”

  于是大家哄然一声,笑道:“就是这样办,就是这样办。”

  许樵隐自也不管是否有点冒昧,一个人在大家前面引路。由他的幽居转一个大弯,那就是我所认为市人逐利的丹风街。不过向南走,却慢慢的冷淡。街头有两棵大柳树,树荫罩了半边街。树荫外路西,有户矮小的人家,前半截一字门楼子,已经倒坍了,颓墙半截,围了个小院子。在院子里有两个破炭篓子,里面塞满了土,由土里长出了两棵倭瓜藤,带了老绿叶子和焦黄的花,爬上了屋檐。在那瓜蔓下面,歪斜着三间屋子,先前那个姑娘,正在收拾悬搭在竹竿上的衣服。竹竿搭在窗户外,一棵人高的小柳树上。柳树三个丫叉丛生着一簇细条,像一把伞。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也在院子里整理菜担架子。

  那姑娘的眼睛,颇为锐利,一眼看到这群长衫飘飘的人来了,她立刻一低头,走回屋里去了。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倒是张开那没有牙齿的大嘴,皱起眼角的鱼尾纹,向了大家嘻笑地迎着来。许樵隐向他摇摇手,他点个头就退回去了。我这一看,心里更明白了许多。送着他们走了一程。说声回头再见,就由旁边小巷子里走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要离开他们,在小巷子徘徊了两次,我也就由原路回家了。当我走到那个破墙人家门口时,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追上来了。他拦住了去路,向我笑道:“先生,你不和他们一路走吗?”

  我说:“你认得我?”

  他说:“你公馆就在这里不远,我常挑菜到你公馆后门口去卖,怎么不认识?”

  我哦了一声。他笑说:“我请问你一句话,那位赵老爷是不是一位次长?”

  我说:“我和他以前不认识,今天也是初见面。不过以前他倒是做过一任次长的。”

  他笑着深深一点头道:“我说怎么样?就看他那样子,也是做过大官的!”

  我问:“你打听他的前程作什么?”

  这老头子回头看看那破屋子的家,笑道:“你先生大概总也知道一二。那个姑娘是我的外甥女,许先生作媒,要把她嫁给赵次长做二房。”

  我问:“她本人好像还不知道吧?”

  老头子道:“多少她知道一点,嫁一个作大官的,她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就是不愿,那也由不得她。”

  我一听这话,觉得这果然是一幕悲剧。这话又说回来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天下可悲可泣的事多着呢,我管得了许多吗?我对这老头子叹了一口气,也就走了。我是走了,这老头子依然开始导演着这幕悲剧。过了若干时候,这幕悲剧,自然也有一个结束。又是一天清早,我看到书案上两只花瓶子里的鲜花,都已枯萎,便到丹凤街菜市上去买鲜花。看到那个酒糟面孔老头子,穿了一件半新旧灰布的皮袍,大襟纽扣,两个敞着,翻转一条里襟,似乎有意露出羊毛来。他很狼狈的由一个茶馆子里出来,后面好几个小伙子破口大骂。其中有个长方脸儿的,扬起两道浓眉,瞪着一双大眼。

  将青布短袄的袖子,向上卷着,两手叉住系腰的腰带。有两个年纪大些的人,拦住他道:“老五,人已死了,事也过去了,他见了你跪了,也就算了。你年青青的把命拼个醉鬼,那太不合算!”

  那少年气涨得脸像血灌一般。我心里一动,这里面一定有许多曲折文章。我因这早上还有半日清闲,也就走进茶馆,挨着这班人喝茶的座位,挑了一个座位。当他们谈话的时候,因话搭话,我和他们表示同情。那个大眼睛少年,正是一腔苦水无处吐,就在一早上的工夫,把这幕悲剧说了出来。从此以后,我们倒成了朋友,这事情我就更知道得多了。原来那个酒糟面孔的老头子,叫何德厚,作卖菜生意,就是那个姑娘的舅父。

  当我那天和何德厚分别的时候,他回到屋子里,仿佛看到那姑娘有些不高兴的脸色,便拦门一站,也把脸向下一沉道:“一个人,不要太不识抬举了。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到人家去当小大子,提尿壶例马桶,也许人家会嫌着手粗。现在凭了许老爷那样有面子的人做媒,嫁一个做次长的大官,这是你们陈家祖坟坐得高,为什么摆出那种还价不买的样子?你娘儿两个由我这老不死的供养了十年,算算饭帐,应是多少?好!你们有办法,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把这十年的饭钱还我,我们立刻分手!”

  那姑娘坐在墙角落里一张矮椅子上折叠着衣服,低了头一语不发。另外有个老婆子,穿了件蓝布褂子,满身绽着大小块子的补钉。黄瘦的脸上,画着乱山似的皱纹。鼻子上也架了大榧铜边眼镜,断了一支右腿,把蓝线代替着,挂在耳朵上。

  她坐在破桌子边,两手捧了一件旧衣服,在那里缝补。听了这话,便接嘴道:“秀姐舅舅,你又喝了酒吧?这两天你三番四次的提到说为孩子找人家的事情,我没有敢驳网一个字。就是刚才你引了秀姐到许家去,我也没有说什么。我不瞒你,我也和街坊谈过的,若是把秀姐跟人家做一夫一妻,就是挑桶买菜的也罢了,我们自己又是什么好身分呢?至于给人做二房,我这样大年纪了,又贪图个什么?只要孩子真有碗饭吃,不受欺侮,那也罢了。就怕正太太不容,嫁过去了一打二骂,天火受罪,那就……”

  阿德厚胸脯一挺,直抢到她身边站住,瞪了眼道:“那就什么?你说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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