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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2)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制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浏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彷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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