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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回到祝家去。豫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后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豫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豫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豫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豫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豫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豫瑾忽然想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豫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它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豫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豫瑾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茶叶,豫瑾却楞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

  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桢也没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来,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豫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地址我有的。”豫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豫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豫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睛,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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