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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4)


  极黯惨的微弱的灯光从小屋窗棂间射出来,照着脚步,脚刚刚伸到风帐里面,一个高扬的吓人的声口在窗子里发了话。

  “来,有人让他进来!一个是这样,还差再来一个!……进来!……”

  这黄瘦的怯弱人几乎没把身子栽倒,不敢再动,本能地将右脚拔出来,轻轻溜到农场旁边的小水沟上,呼吸紧压,舌根下面被又苦又酸的唾液充满。他觉得脚下的地向下陷,俯在一块大圆石上苏息一会,才醒悟过来。提着心转回家去,把自己的正在发疟子的小兄弟叫起来,两个人又偷偷出去避在水沟旁大圆石后面。

  在这里,一面可望着那有声响的小茅屋,一面斜对着向村外去的大道。

  夜的黑暗笼罩住一切,树木,农场,田地,全是黑魆魆的。

  这一个“青纱帐”时季里时常有杀戮事件,很寻常的河滩上,树林子里,土崖头上,不知那里来的尸身,有的被绳子绞住颈项,有的受过刀伤,不知为什么被人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许经过一些日子有死者的亲人认领回去,而找不到死者家属的更多。这很容易判断,总是绑财票,撕裂了,或是路劫。用不到侦探,也轻易不报县验尸。埋到地下,或被野狗当作食物,大家不觉得惊奇,也不以为凄惨!忙于生活,忙于自家防守的情形之下,像这些平凡的横死引不起一般农民的兴味。

  然而自从前几天圈圈湾发现无头男尸以来,却哄动了蒋镇与左近小村庄,都互相谈论着这罕有的事体。

  因为没找到头颅,这明明不是胆大匪人所干的事,有仇,有冤,杀人灭迹,十分明显的情形。尸身丢到水湾中去,不知过了几天才浮泛上来。死者不像远方人,又是完全庄稼人的衣服……这个哑谜没过两天便被人猜破了。

  第一个首先到蒋镇公所秘密作证人的是那痨病很重的三铁匠。事先就有人背地里谈论:因为小李屯的老铁匠忽然失踪,镇上老郭的赌场尤其是消息灵通所在。虽然公所里因为没有确实凭证,又觉得事情太怪,不肯下手办。及至尸身涨大了,从那深水湾中浮上来,大家的疑惑觉得渐渐地找到头绪。为了急于替伯兄伸冤起见,三铁匠催着镇上的团丁去提人。

  于是,在一个明朗的正午,一群肩枪农民把老铁匠的儿子小福由田地中提到。

  在李屯村外的湾边令这强壮的村汉认识尸身,围着好多瞧热闹的观众。

  “你们别觉得有势力,就屈打成招!这一夏死的人多了,难道都能找的出主来?没有面貌谁知道他是那里来的走路人?”

  他说时用粗大手指擦着浓黑眉毛上的汗滴,声音并不变,也不害怕,他脾睨着那些镇上的武士与四围冷冷的观众。

  本来还没有真正的凭据,怎么好血口喷人?虽然三铁匠同别人说,那一夜他与他的兄弟暗里眼看着这村汉从小屋子里把死尸背出,因为他手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没敢追上去。然而以后呢?这怎么断定?镇公所想不出好主意来,结果只好把这倔强的汉子暂且派人看守着。

  直至又过了二日,费尽痨病鬼三铁匠与他兄弟许多力量,晚上沿着湾崖用铁器掘起泥块,到底在一晚上从泥崖一边将死者的头颅找到。

  事情自然十分清楚了。第二天认头,这是新鲜而怪异的新闻,天还没黎明,水湾左右已经聚集了不少的男、女、孩子。

  昨夜,老郭赌场里的伙伴们没有人睡觉,也不摸纸牌。在两盏的煤油灯下大家全是热心地讨论这件“杀父”大案。鞋铺里的账先生自从这事件发生的那天起,已经减少了饭量,这晚上在赌场的小屋子里他成了众人询问的目标,因为他曾替死者写过一张典地契。

  老郭为这个惨案擦过几滴干眼泪,他仍然不很相信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这样下毒手?

  “这是逆伦大案,应该把那个村子都划平了!凶手是谁,点一盏天灯!现在什么都变了,不晓得县官怎么办?太坏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真是鬼附着凶身!生身爷,……有儿子的都得留点神!”

  一位四十多岁的赌友发抒感慨,叙出耳食来的知识。

  三成立刻给他一个有力的反驳。

  “变了,变了!这正是天地反常的时候!什么刁狡的事不会有?上年南县里闹共匪,没听说亲侄子用手枪打死他的叔叔?不过为的他叔叔有钱不随伙……还有这些年来拿着杀个把人同宰鸡似的容易,谁也不害怕!从前……我十来岁时,乡间人连个吊死的女人都不敢看,杀人谁都不曾想过,现在呢,太容易了,大路上躺着瞪眼的尸身,圩门上挂着土匪头,连孩子们都敢去瞧热闹……所以啦,乡下人也会拿起切菜刀切下他老爹的颈子!……”

  老郭仰仰头嘘了一口气,“别高兴地吹咧,还说什么,不是你这份子写文书哪会有这场事。”

  “唉!”三成弩弩嘴,“早晚,难道没有铁匠典地的一桩,他儿子便从此饶了他不成?如果老头子把家业折卖完了,那不该着用零刀子割碎?怎么,……有了财物便不管父子,该死的!总之人心变的太不像样了!”

  “这样说起来真令人防不及。”另一个人插语。

  “是啊,那些暗中把他的老爷子逼死的,人家自然看不出来,可惜小福究竟是庄稼头,要他爷的命,就是斧子刀子地砍来,要是会想方法,人死了,财物一点丢不了,也许赚个好儿子的名气呢!”

  三成受了这两天的麻烦,弄不清对于那浮在水面的尸身是憎恨还是可怜,三杯酒装到肚里去,激出他这些怪议论。

  很丧气的老郭扣扣烟斗,郑重地表示他的意见:

  “别的都不是,我以为‘财帛动人心’!假使他家像我一样,一指地没有,闯不出这个乱子。若是地太多,或是另有出息,小福再凶也干不出这回事来。本来,铁匠也太不像话了,儿子们供给零花,还得把要收粮米的地向外典,小福并不是荒唐鬼,终天只知道在土地里寻生活,吃,穿都不舍得花钱,和他老子正是反过。玩钱,喝酒,一样也不会,……可是为了财帛便不认的老子,……怪呀!……”

  这都是昨夜中小赌场中的民意。各人怀着奇异的盼望,从清早起便到圈圈湾的土崖上面,谁也要对那凶犯尽力地看上几眼,挤到前头去听听他有什么口供。

  打开油布,露出了那庞大的老人头颅的时候,人丛中起了不能制止的骚动。比起平常人的头有两倍大,光亮的,水肿的头顶,一根头发都没了,黄褐色下胡更看不见,据说是在泥水中脱落了。独有那狭长的脸盘,上唇下的几个黄板牙,给观众一个清晰印象,凡是认得这位奇特的老人的,同声说句一点不错!它的两个睁大无神的灰色眼球向上翻起,可见临死时的惨痛。后脑上一个深刀痕,是致命伤,据说:他的儿子砍死他以后拖到湾崖上割下头颅,丢了尸身,以为从此便可找不到什么痕迹。

  镇上带领农民队伍的头目这时权且充当法警,将死者的儿子用十字捆起来在大家的包围中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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