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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于是这原是很老实的农人也获得不少的新知识。他却不像杜烈一样。他虽然还不会从大道理上去评判一件事,或一种议论的对与不对,可是他也不轻易听人说,凡事他自己要有点老实的酌量。

  杜烈很知道这位奚大哥的性格,他不深说,然而大有的精神却平添上一种新异的激动。

  就在他由乡下回来的一个月里,每天的酒量渐渐减少,却老是好在住工的时候,吸着旱烟像想什么事。有时虽然拉着座儿飞跑,一到人车不很拥挤的街道上,那种引起他寻思的各种话就蓦地逗上心来。

  他有时在自己心里想:“这些话——这新鲜的道理,不应该对我这等人说?自己与杜家兄妹究竟不是一种模子的人,他们在外边久了,什么像都在行,又识得字,会看报,听懂人家的许多话。而且他们是正在给东洋人干活,对呀!他们应该抖起点劲来,预备着!……他是从小便靠着工钱吃饭的呀……”这样寻思是要把他自己比较出与杜烈不同的地方,也想要把自己的心意开拓到那些新鲜的议论之外。一时想:自己不是杜烈那样人,原是靠着田地吃碗粗饭的农人,会听他这些话?年轻,不老成,……他起初暗地里给杜烈这些批评,奇怪的是他这么想的信念可坚持不了许久。因为在这边既有时时的触动,又加上在故乡时记忆上的刺激,……他的田地在哪里?他的力气用到哪个地方去?他所获得的是什么?于是,……听到杜烈扬着眉毛说的那些道理,便一层层在他的心中搅动起来。

  他的精神扰动得利害,虽有上好的白干也不能像从前时容易替他把心事打出去。

  自从回来后,他明白自己的浅陋和迂拙。从杜烈与他的妹子以前不肯多说的许多话里,他才渐渐知道:为什么日本工厂肯花一天万把块大洋的工钱;为什么自家的乡村是那样的衰落;为什么抵抗不了外国货,与外国人老是欺负自己人,……一经少少说开,便是大有也得点头的事实——这等事实,大有在从前却是想不到的。

  日子延下去,他本要努力把自己开拓到杜家兄妹的议论外的希望渐渐消灭了。所以,每当杜烈同他说起这类话,他总是注意听。

  新鲜的理论使他渐渐忘了自己的年龄与旧日的事情。

  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马路两旁的树木上已有好多病叶飘到地上作凄惨的呻吟,行人道上有些穿种种新样衣服的男女,有的还披上毛绒长巾,显见出这匆匆时光已渐逼近冬令了。海岸上早没有多少闲人,只有些小孩子爬到浅滩的石堆上挖石蟹,找贝壳。沿海岸走去渐渐出了市外。沙滩上才几天还是青年男女裸露身子互相追逐的地方,现在只是几间木屋与破划子,冷静地在听着吞吐的浪声。海水再向东南方曲折流动,干秃秃的一个山顶下面,有几堆被海浪蚀缺的大石头。这是个十分冷静的地处,尤其是在这样清冷时候。不过有那日夜不息的银浪喷薄着,坐在那些大石上面可以听到永恒在动的,打击的,起伏涨落的潮音,可以向远处看那无尽的空间色彩的变幻。这四围的景色是壮烈的美丽,并不是静止的悠闲。

  大石堆的海岸上,有一条绕山马路,路边上是半枯的黄草。一阵冷风吹过,连着山顶上的干树枝子刷刷地响。太阳光薄薄地在深蓝色的海衣上掠动。大有与杜家兄妹急促地从马路上奔来。因为这是个礼拜日,各工厂里没有工作。大有拉了半天的车,把车子送回车厂,在汽车站上等待着他们来赴这个约会。及至他们同到海岸下的石堆上面,只有澎湃潮声单调的弄响。

  “他不会失约的,怎么还不来?”杜英向海岸上望着说。

  “他近来太忙了,跑来,跑去,我看他的身子有点来不及!……”杜烈微微忧虑的答复。

  杜英并没穿裙子,蓝布袄,裤,就打扮上看,完全像个乡间女子。也许是秋天将尽的缘故,她脸上已没了夏日的丰润。短短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颇有点年轻的清俊男子的面型。她俏利地跳过一个石尖,更往靠水的石尖上绕过去,鞋子已踏在有盐质的蜂窝石上。她把两只圆红的手交叉在臂腋下面,迎着海面挺身立住,短发在头上飘飘拂动。她不答哥哥的忧虑话,只是用两个灵活的眼睛向远方眺望。

  大有在三个人的最后头,现在也走下海岸。

  “祝先生,真有他的能干,到底不像咱这么笨。一年到头这里去,那里去,不是前几天你告诉我,谁猜的透他忙些什么。你不用替他愁,人是苦虫——受点苦不见得没有好处。我可没得见他,这一次不是你招呼,我简直就不明白他从这里路过。”

  “现在你可不对他说什么话了?”

  “你们别笑话,我是粗人。头一次我就认的他是个好人!——可不是忠厚老实人……咳!我知道忠厚老实是无用的,乡间哪一个不是老实人吃亏,‘哑巴吃黄连’。杜烈,我总算够数,讲老实,可是怎么样?……”

  杜烈蹲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注视着大有道:

  “不老实也得吃亏呀!像徐利还不是样子。讲不得吃亏,沾便宜,很难说,但看心地公道不公道……”

  “咦!如今还讲公道?没看见公道在哪里摆着。”大有的论调也与以前不一样了。

  杜烈把一双青帆布鞋子在石堆上擦着夏日的青苔,皱皱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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