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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4)


  “事也凑巧!偏偏他们那天到的,第二天坐了这只混账的外国船!好!出了码头还不到两个钟头,只剩下那船的烟囱在海水上面漂动!……”

  “可怜,可怜!他们哩!——遇救了不?……”老主人几乎是口吃般地急问。

  “遇救!也有。他那个八岁的孩子,幸亏一只那国的小水艇放下去的早,——听说人载得多了,理发匠上不去,便把擎在手里的孩子丢上去!——这是那没死的他那同船的人说的。也许有点好报应?可是他的尸首没处找了!他的老婆还死抱着小的孩子,在T岛小港上陈列着。——因为她在舱里出不来!”

  “那么你也去过吗?”

  “我因为在红石崖想买点货物带回家去,耽搁了一天。第二天一清早又坐了舢板到T岛去看那只沉船与男女的尸首,并且为了邻里和朋友去探问一番。”

  “那……他的活着的孩子?……”老主人被骤然的惊吓与悲悯的感情所打击,不自知地将黄竹烟筒从右手里落在地上。

  “就是为他,说不了现在成了理发匠的孤子了!我去看过他娘的尸体,才打听明白这孩子已被救济会收养去了。——我幸亏地方熟,便找到了他。几个命大的苦孩子,他也是一个,似乎变成傻子了!他不知道他爹死在浪里,也不知道他娘在海岸上抱了他那死弟弟正与苍蝇作伴。他说话不明白,肚里也不知饥饱,这一定是脑子里受了重伤,看来虽是活着,还不晓得能治好不能!……”他说着,两壶白烧已经吃了一多半。

  “他呢?——现在在哪里?”

  “救济会里!因为我一个生人,不让带回,并且说还有什么抚恤洋须得他伯伯来领,连钱领着。这么,我昨天晚上又下船,预备明天到家,向理发匠的哥哥说,教他去领孩子。”

  暂时的沉默,在这尖风吹动的茅棚下,两个人都感到无限的凄惶。流云在空中很闲散地分开去又合起来。顾宝一面大口嚼着粗面饼,一面仰头看着皱纹重叠的老主人的脸。“运气?那只外国船真看得中国人比狗还贱!那么小,那么小的船只载上四五百名的搭客。自然就会往下沉,况且还有风浪!……我对理发匠说过这一点,他又不舍得船票钱……咳!老店东!你待怎么说?不过横竖一样,不冻死、饿死、烧死,究竟还得淹死!这真是他的命该如此!——然而那日本船上的人员偏偏一个没死!他们格外会泅水吗?还不是出了事早有办法!”

  老主人这时却将思想推远了,他断定这是“用夷变夏”的小结果。若是红石崖没有可恶的小火轮来,也许舢板不会沉在海里;就使沉落也不能淹得这么凶。因为要得到他心中断论的确据,他便更进一步问了。

  “到底淹死多少人?”

  “听说是快四百口!男的、女的,都有。还有找不到尸首的,我来时还有人在打捞。——但这全是由沂州来的难民。也有家里很富裕的,只是‘难民’罢了。从多少地方来,奇怪!就会注在一本生死簿上!”

  老主人弯腰拾起烟筒没答话,然而他心中又作断论了:“末世的劫数了!”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联想到他也是一生的末世了。一阵酸楚的意念从鼻腔酸到眼角,老眼中浮动着失望与悲哀的两滴清泪。

  当顾宝匆匆地用过早餐要起身赶路的时候,老主人忽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便郑重地道:“你嘱咐他,——死者的哥哥领那个孩子回家的时候从我这里走。这可以吧?并不背路。”

  “可以,一定,还从你这里走。”顾宝将长衫重行背在肩头,“怎么,你老人还忘不了那个好捉蚱蜢的苦孩子?”

  “因为……是的,他不是正同我那个二孙子一样大!……”话没说完,顾宝的后影已经掩映在几棵槭槭作声的大柞树前面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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