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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那天晚上,柏英吃得饱饱的,包袱里放了几个硬馒头、两套衣裳,衣服内又藏了五十块钱,就带着孩子下山,慢吞吞、大大方方由前门出去。抵达市街,立刻过桥到对岸。

  她曾多次走十哩路到小溪,有一次是和杏乐同行。她牵着小孩,沿溪直走,等河流猝然东转,就开始爬上路。

  天色漆黑,又下起毛毛雨来。柏英抓紧孩子,勉力前进,知道这孩子是她的命根和责任,绝不能让他出事。

  路很难走。山径愈来愈滑,不稳的石阶有时候会上下滑动。

  周围乌七吗黑,她看不出他们走了多远。偶尔瞥见微微的火光从很远很远的山舍传出来。

  最后她来到渡河口,山径自溪流右岸转到左岸,杏乐和她曾经停在这儿,玩“打水漂”的游戏呢。

  她记得最难走的一段还在后面,坡度更陡。他们也许会在暗处摔一跤。

  她疲惫万分。一路牵孩子走,手臂都酸痛了。她不敢大意。毛毛雨下个不停,所幸没有加大。她忘记带火柴,不过火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她抓紧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踏遍溪里的垫脚石。小孩对这次古怪的夜行,似乎兴奋多于恐惧。

  最后,她在溪流下岸找到一头堆满石子的平地,头上有几棵大树,可以稍微避雨。如果雨势加大,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大概只好等雨停再走了。

  她尽量采取舒服的姿势,坐在小圆石上,找地方伸伸腿,并且叫孩子把头搁在她膝上。

  头上的大树可以遮雨,但是水珠由叶缝中滴下来,把她的外套淋湿了。她自袖子里伸出一只手臂,小心护着罔仔,自己再弓身坐着,手肘托在膝上,让雨滴落在她的头部和背部,俯视河流下方的远处,山谷比较亮,微微浮现出来。急流在她耳边潺潺作响,孩子他父亲的回忆也在她脑海中萦绕。

  她一定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记得她曾经祈求上苍,不求自己安全,却祈求孩子平安无事,杏乐早日归来。

  她突然惊醒,发觉混身都湿透了。雨已经停了。孩子还睡得很熟。她慢慢起身。右边的大腿被孩子压得麻麻的。她缓缓揉搓,血流总算恢复过来。

  然后她站起身,把孩手放在河滩上。幸亏他的上半身完全是干的。

  她舒展舒展全身,四处走动了一下。然后坐在石头上等天亮再走。

  天明的景象她是最熟悉的。光线慢慢爬进来,远处的山棱若隐若现,起先模模糊糊,等夜神一件件掀起它的黑床单,山棱线就愈来愈尖锐,愈来愈明显。

  现在天已经亮多了。她饿得要命,就从黑布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来吃。然后到溪边去饮水。

  元气大增,她拍拍睡梦中的孩子,把他叫醒,“我们要走了,罔仔,”她说。孩子揉揉眼睛。她拿一个馒头给他,“一路走一路吃。我们要马上出发才行。”

  母子到达小溪,大概八点左右,她在一艘下午开航的大船上订了一个座位,等船出发。

  * * *

  有一种力量把柏英和杏乐愈拉愈近,一种人类无法测知的冥力。茱娜刚好带了一张他们自新加坡乘来厦门那艘船的风景明信片。

  “船像房子那么大?”罔仔问。

  “比十间屋子还要大,”茱娜回答说。

  从此孩子就对这一种比房子还大,能浮在水面,用蒸汽推动的大钢船问东问西的。那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神话。罔仔要到厦门去看这种船。

  叔叔暂时在鼓浪屿——也就是厦门对岸一个美丽岛屿上的国际住宅区——租了一间别墅。也许是一种原始的本能吧,就和非洲水牛涉跋千哩去找盐巴一样,柏英和美宫应邀到鼓浪屿叔叔的家中去度假,柏英为了孩子,竟欣然同意了。鼓浪屿离这儿只有三十哩路,星加坡却有一千五百哩呢。

  【第十九章】

  说也奇怪,一栋房子的居民变了,整个气氛也大不相同。

  叔叔已叫人运走一部分家具——书桌啦,大理石餐桌啦,栗木椅子啦——都是他用惯的,就连暂租的房子里他也喜欢放这些东西。新加坡的住宅似乎空旷多了,也显得大多了,带有一种暂时、过渡、终要改变的气氛。

  屋子里再也听不到叔叔轰轰隆隆的大嗓门。不再有金拖鞋懒洋洋踱来踱去,也听不到少妇低沉而磁性的噪音了。

  婶婶出现在楼下和洋台的机会一天天增多。她病痛减少了些,吸鸦片和诵经念佛的次数也减少了些。

  这时候是夏天,大家劝秀英搬出宿舍,到家里来住,秀英马上答应了。三个人——杏乐、秀英和婶婶——很合得来。维生也变成家里的常客。

  维生的面孔一天比一天圆润,洗得更动,胡子也刮得更动,杏乐却一天天消瘦,愈来愈不修边幅了。秀英姑姑第一次发现,他竟有点驼背。

  现在好像是婶婶在照顾这个年轻的侄儿。摩里斯牌的汽车还在,以后要卖掉,鼓浪屿小岛是用不着汽车的。婶婶常劝杏乐开车去散心,还亲自陪他去。

  这时候正是“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和员工续约的时期。董事们决定,商业破产和债务纠纷期间虽然有业务可办。公司还是要裁减员工。经济萧条,钞票、信用和各行各业都软弱无力,未来的财政情况很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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