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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在这里比较好睡,”她对儿子说。“当然我们也不能永远打扰柏英她妈妈。天气转凉,我就下去。我在这儿有罔仔作伴。杏乐,你父亲去世,姊姊出嫁,妈妈寂寞死了。柏英两三天来看我一次,带一些水果、蔬菜来。你妈妈老了我晚上常要咳嗽,睡不着,又没有人可以说话。在这里,她每天一大早给我沏一壶热茶。对我的咳嗽有帮助。她下山的时候,也替我买买东西,我真的每天盼望她来。六月二十七日,”——杏乐的母亲向来很会记日期——“六月二十七日,她对我说:‘杏乐马上就回来了。阿姨,你何不上山和我们一起住?’我上来以后,真的好睡多了。她说,你回来的时候,我气色一定好多了,你回来也可以待在这儿。”

  “你真的这样说?”他问柏英。

  “真的。我们有树。我知道你爱大树。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一切。阿姨和我都在计算你回来的日子。”

  杏乐觉得欠她的情太多了。“柏英!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不在的时候,这样照顾我妈妈。这些我都不知道。”

  “不过她是我阿姨呀,别忘了这一点。你这个傻瓜,谁叫你要出国,好像家里没有这个妈妈似的?”

  行李送到了,柏英正在杀鸡拔毛。她擦干血淋淋的手,进来看个究竟。行李搬入中厢房,放在没有铺砖的泥土地上。母亲看到儿子回来,高兴得起身穿衣梳头,彷佛迎接贵客似的。他打开行李的时候,她就坐在一张黑色的旧木椅上。

  杏乐拿出三件礼物;一件给母亲,一件给柏英,一件给她妈妈。他先给母亲一个沉甸甸的金戒指,然后拿出一个装满银币的小球说,“喏,妈,我小时候答应你,我要给你无数的银币,喏,这就是无数的银币。”他高高兴兴摇得叮当响。

  母亲的面孔满足得皱了起来。他接着把戒指套在母亲瘦巴巴的指头上,拿起来,亲吻。然后他又打开另一个包裹,拿出一个盒装的小白玉佛像,送给柏英的母亲。

  “来嘛,柏英,”他说。“闭上眼,把手伸给我。”她伸出手,觉得有一件凉凉,硬硬的东西滑到手腕上。

  “现在睁开眼睛。”

  柏英看到一个玉手镯,心都要跳出来了。真是意外的惊喜。手镯是浅灰绿纹的,不太贵,但是在乡村里,女人会一辈子引以为荣呢?柏英心里充满幸福,她问:“我能不能真的戴在手上,不会破吧?”

  “小心一点就成了。”

  “我怕会弄破。我工作很多。等一下让甘蔗看看。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戴。”

  小孩站在他母亲身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柏英把他拉回去。她看到杏乐打开一个大盒子,心里有些激动。那是一个玩具陶炉和一套茶具——茶壶与茶杯——是他在漳州买的。

  “现在,罔仔,”他把盒子交给他说:“这个给你。”

  柏英放开孩子,他跑上去,怯生生拿过来,如临大事。他看看那套茶具,简直要吞下去似的,然后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伸出手臂抱紧杏乐。

  “谢谢叔叔。”柏英说。

  “谢谢你,叔叔。”孩子说。

  仪式完毕。杏乐注意到,高高的栗木桌上,有两根蜡烛映着小小的木制佛像。陶土香炉立在中间,有很多烧过的香柱。

  “为什么点蜡烛呢?”他问。

  “谢谢菩萨嘛,”柏英说。“你上个月离开星加坡以后,你母亲和我每天求神保佑你平安回来。市集的最后一天,我买这些红烛。今晚我们庆祝一下。”

  “我刚点上,”他母亲说:“已经谢过菩萨了。你最好也拜一拜。”

  柏英走到神龛前面,让烛火放亮,然后跪下去,磕了三次头。她站起来,笑着问:“你喜欢鸡肉怎么煮法——油炸,白切还是煮汤。”

  “白切。”他说。

  现在柏英和她母亲到厨房去了,杏乐走出门,到荔枝林去重温他心爱旧地的回忆。他仔细凝视夕阳下微蓝的“十峰”和北面的“石坑”。双眼落在西面的斜坡上,绵延的矮山横在西端林木茂盛的丘陵地阴影里。他在“鹭巢”附近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小时候他和柏英常坐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浮云,迷失了方向,现在又回家了。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每一朵牡丹对他好像都有特别的意义。

  于是新加坡显得好远,好远了。

  他听到甘蔗叫他的声音。他立刻站起来,看见他刚刚收工回家,他们是小学同学,已经多年不见,现在都长大了,彼此热烈相迎。甘蔗上身光光的,一件灰外衣挂在肩膀上。他棕色的肌肉灵活健康,黑黑的皮肤有一层闪亮的光泽,简直像一颗成熟的朱栾,每一个毛孔都开润而清爽。

  他们寒暄了几句,就走回厨房后院,甘蔗说要洗个澡。他站在院子里,用井水洗澡,全身洒个痛快。然后进屋去换衣服,穿着一双拖鞋和一套干净的黑睡衣出来。

  两个人坐在井边的一条旧凳子上,甘蔗皱皱鼻子说:“我闻到很香的味道。是什么?我简直饿坏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在田里做了一天,难怪嘛。”

  “吃过晚饭,我就呼呼大睡。杏乐,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幸运。”

  “当年在学校,大家都说你很福相。”

  甘蔗天真地笑笑。“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了。我是一个孤儿,现在有这么一块田可耕。又有柏英,你知道的。”

  杏乐没有说话。

  甘蔗站起来,走向厨房窗口大叫:“柏英,你煮什么?”

  他回来说是鸡肉。“我们要庆祝你回来。当然啦。我不必一一指点她。”

  “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像柏英这样的太太。”

  “她给我这块田地。她给我一个儿子。她管帐。男人还有什么奢求呢?我们现在差不多算独居了。天凯他太太在的时候,真是别提了。”

  “说来听听嘛。”

  “柏英会告诉你。真是作孽,真不应该。我很高兴他们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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