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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审案件法官发迂论 入虎穴木兰救立夫(1)


  四天之后,是五月一日,孔立夫被传受审。是军事法庭,私下举行,并不公开。家属不得出席,但是傅先生坚持到庭。警察局长为原告。警察局长已经仔细看过文件,准备了一份措词慎重的报告,使控告不致于过分严重,这是由于冯舅爷暗中和这位警察局长接洽安排的。立夫的案子先审,陈三和环儿在候审室中等待。

  法官矮小软弱,身着军服。傅先生在一旁坐着。初步仪式之后,法官念起诉书。

  “孔立夫以发表文字攻击政府、提倡异端邪说,惑乱民心,并对劳工寄予同情,不无共产党徒之嫌,由其私人住所及他处获得之文件,显见思想混乱,对孔教学说时而卫护,时而诋毁。以上各项,将逐一查证。第一,三月二十八日发表文字一篇,攻击政府残杀学生,措词无礼,甚至辱及教育主官。

  本庭知悉汝身为教授。”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但是你似乎为游行的领导人物辩护。你知道,他们是共产党,也许是国民党,两者是一样的。”

  “庭长先生,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我只知道学生游行是出于爱国心。我外甥女儿,是个女学生,十六岁,也被枪杀。我是大屠杀的证人。但是庭长,我并没写文章攻击现在这个政府,攻击的只是诸位推翻的那个政府。吴佩孚将军曾通电要求逮捕段祺瑞和安福系,而安福系的内阁自请辞职。全国人人谴责这种屠杀,并不是我一个人。”

  “你文章里用‘贪官污吏’,‘军人擅权’。你知道我们民国这种混乱时期,我们军人只是要恢复国家的和平秩序。您同意吧,总长。”这时他转过去看傅先生,并向仆人喊声给傅先生倒茶。博先生一看立夫能自己辩护,于是只是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立夫故以相当典雅的词句说:“庭长先生,为官者众,或廉洁,或贪污;为吏者多,或肮脏,或清正,即便在太平治世,亦复如此。我若说为官者无不贪污,贪污一词,自然用之不宜。我若说为吏者无不肮脏,亦属措词失妥。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而论。”

  那位军法官,似乎是个旧式文人,而误入了当时的军界,披上了军服,他看了看被告,似乎颇赏识被告答辩的文句措词得宜,铿锵有声。他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说:

  “你的思想似乎很不清楚。我看你是个读圣贤之书的人,因为你赞成祖先崇拜。这一点对你很有利。但是你说‘树也有感情’,其意何在?有一篇这种理论的文字,是你几年前所写。你怎么能一方面提倡祖先崇拜,一方面又说‘树也有感情’呢?这很矛盾。”

  立夫听了,心中不禁暗笑,真没想到法官会提到这个。法官还接着说:“你现在还是持这种意见吗?”

  “是。”

  “我很为你可惜。你若是读圣贤书,志贤希圣,就不应当泯灭人类与草木鸟兽之分。你若说树亦有知,那你就是共产党。我也念过孟子。人兽之间最大的差别,也就是恻隐之心,是非之心。你说树也有感觉,岂不是把人降低到禽兽的地位了吗?你还说树和禽兽的‘语言’,就和现代教科书上所说的一样。有什么‘熊说道……’又有‘狐狸说道……’这些都是魔鬼般的共产主义,分明存心要把人变成禽兽啊。”立夫说:“庭长先生,您若容许我来解释的话,那就在把圣人的话怎么理解了。孟子见齐宣王,论到仁爱及于动物,不忍见牛之觳觫。尚书上说尧舜之乐师奏乐,而百兽率舞,圣人之德,化及鸟兽。鸟兽若无感觉,怎么能感于圣人之德呢?

  周礼上也说沉埋献祭,以祭湖泊森林之神。”

  这位法官听来似乎有点混乱,说实话,他还没有真正了解周礼,因为周礼这部书,在古籍之中极为艰涩难解。傅先生感觉满意,面露微笑。

  法官说:“你的辩护要局限于你写的文章。”于是法官又很快说下去:

  “我们今天论到的是共产学说,不是中国的经典。中国的经典向来有诸家不同的看法。你承认你提倡的学说是人与草木鸟兽相同,人如同鸟兽,鸟兽也如同人一样吗?你要知道这种学说会扰乱民心的。”

  立夫回答说:“庭长先生,我是站在科学的立场说话。我只是说人与兽只有在有感觉方面是相同的。不过此等感觉的性质是不属一类的。”

  “所以你承认人与兽相似。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只表示你的思想是多么混乱,对人心引起多么大的迷惑。另外有一个对你严重的控告。那就是你在山顶上,不经过正式仪式,就把你妹妹嫁给一个苦力。是不是真有此事?”

  “是真有此事。”

  “那个苦力的名字叫什么?”

  “陈三。”

  “他什么职业?”

  “他以前在安庆当警察。现在是我家的秘书兼花园看管人。”

  “他娶了你妹妹之后还当看管人吗?”

  “是,名义上还是。”

  “法官说:这很不正常。你知道不知道你把家庭秩序和主仆之分全弄混乱了吗?这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做法一样?你和共产党有关联。”

  “我相信人是平等的。孟子说,圣人亦犹人也。”

  “婚礼时谁是证人?谁是媒人?”

  “我是证人,没有媒人。”

  “这不是和共产党提倡的一样吗?”

  法官似乎很想确定共产党嫌疑的控告。

  立夫说:“我再没有什么话说。”

  法官吩咐传别的人进来过堂。陈三和环儿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妻子。”

  “孔立夫是你的大舅子吗?”

  “是。他是我妻子的哥哥。”

  “你们的结婚很不正常。孔环儿,你承认陈三是你丈夫吗?”

  “我承认。”

  “他在你哥哥家做什么?”

  “他是秘书,出纳,和花园看管人。”

  “你是你们家主人的妹妹,怎么会让你丈夫做个仆人呢?

  你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你不害羞吗?”

  环儿回答说:“我不害羞。他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羞的。”

  “你说的是共产党的话。你们结婚没有媒人。”

  “我母亲同意了。我嫁给他,只因为他是个孝子。”

  “怎么个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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