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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又过了一天,我正在上课,校役进来向我低声说:“有人在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讲堂,他又说道:

  “有一位袁先生来找你,我告诉他你在上课,他说有要紧的事情,非立刻见你不可。”

  我的心不期然地有些怦怦地跳起来,急忙走到会客室里,只见袁先生站在那里,气色败坏地说道:“这真想不到曹已经完了!”

  “什么?”我的耳朵似乎被一声霹雷轰击着,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我神志略定时,我意识到袁所带来的消息,“你是说曹……已经死了吗?”

  “是的,昨天晚上死的!”

  “怎么死的?”我似乎不相信他的病可以使他这样快地死去。果然不出我所料,袁说:

  “连医生也不明白他究竟吃了什么东西死的,唉!太悲惨了!”

  “沁珠知道了没有?”我问。

  “还不曾去通知她,……唉,这样的消息,怎好使她骤然听到,所以我来,找你想个办法。”

  “我也深明白这件事情有点棘手。这样吧,我到学校去找沁珠,让她到你家里,慢慢再告诉她,你姐姐们在跟前,比较有个帮手。”

  “好,那我先回去,你立刻就去找她吧!”

  我们一同出学校分路进行,我坐着车子跑到沁珠的学校里,这一颗镇不住的心更跳得厉害。当我推开教员预备室的门时,看见沁珠正在替学生改课卷,她抬头看见我进来,很惊奇地望着我说:“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同时她面上露着惊慌和猜疑的表情。

  “你同我到小袁那里去,他姐姐找你。”

  “什么事情。”她急切地问我。

  “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这时学校已经是吃饭的时候,厨子开进饭来,她还让我吃饭。我恨极了,催促她快走,真奇怪,我不明白她那时怎么反倒那样镇静起来。她被我催得急,似乎有些预料到那将要知道的恶消息——正是一个大痛苦的实现。我们的车子走到西长安街时,她回过头来问我:“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曹死了?”我知道她紧张的心逼她问出这一句最不敢问而不得不问的话来,她是多么希望我给她一个否定的回答,但是我怎忍说“不是”,让她再织些无益的希望的网以增重她后来陡然得到的打击呢,但我也不忍就说“是的”。我只好把头埋藏在围巾里,装作不曾听见。

  这时北风正迎面吹来,夹着一阵阵的黄沙,我看她直挺挺地斜在车子上,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幸喜再走几步就到小袁的家里了,我急忙下车把她扶下车,正要去敲门时,小袁同他的姐姐已迎了出来,袁姐见了沁珠连忙把哭红的眼揩了又揩,她牵住她的手叫了一声“珠妹”,沁珠听了这个声音,更料到曹是死了,她凄切地喊了一声“姐姐”,便晕倒了。这一来把我们全吓得慌了手脚,连忙把她放到床上,围着喊叫了半天,她才慢慢醒来,睁开眼向屋里的人怔望了一阵。

  意识渐渐恢复了,“唉,长空!”她叫了一声便放声痛哭,我们都肠断心碎地陪着她哀泣,后来又来了几个曹的朋友,他们就是下午就要去医院看曹入殓,五六点钟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现在就应当动身前去,我们听了这话,劝沁珠洗过脸,一同到协和医院去。走进医院的接待室时,沁珠像是失了神。她不哭,只瞪视着预王府的雕梁花栋发呆,后来把曹的衣服全穿好了,我们才来招呼她进去,她只点点头,无声地跟着我们走,忽然她站住对我说:

  “你先带我到他住的房子里看一看。”

  我知道这是阻挡不来,只好同她去,她走进屋子,向那张空病榻望了望,便到放东西的小桌面前去,她打开抽屉,看见里面放着两束信——是她平日写给曹的,上面用一根大红的领带束着,另外还有一封曹写给她而还不曾付邮的信,她忙抽出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珠,我已决定再不麻烦你了。你的生命原是灿烂的,我祝福你从此好好努力你的前途,珍重你的玉体,我现在无怨无恨,我的心是永远不再兴波浪的海,别了,珠妹

  长空

  在这封信外还有一张四寸照片,照片的后面题着两句道:“我的生命如火花的光明,如彗星之迅速。”沁珠看见这两件遗物,她一言不发地奔到曹死时睡过的床上放声痛哭,她全身抽搐着,我真不忍看下去,极力地劝解她,叫她镇静点,还要去看曹的尸体,她勉强压下悲哀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跟我出去,临出门时,她又回头去望着那屋子流泪,当然这块地方是她碎心埋情的所在,她要仔细地看过。

  这时曹已经殓好,但还不曾下棺。我们走到停放尸首的冰室里,推开门一股冷气扑到脸上来,我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着曹已僵冷的尸体。沁珠一见便要扑上去,我急忙把她拉住,低声求她镇静,她点点头,站住在尸体的面前。曹的面孔如枯蜡一样的惨白,有眼闭着,左眼还微睁,似乎在看他临死而不曾见面的情人。沁珠抚着尸体,默默地祈祷着,她注视他的全身衣着,最后她看见曹手上带着一只白如枯骨般的象牙戒指,正同从前送给她自己的那一对,一色一样,她不禁抚弄着这已僵冷的手和那戒指,其他的朋友们都悄悄地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显露着死的神秘。

  将要盖棺时,我们把沁珠劝了出来,但她听见钉那棺盖上的钉子的响声,她像发了狂似地要奔进去,袁姐和我把她抱住,她又晕厥过去。经过医生打针才慢慢醒来。棺材要送到庙里去时,我们本不想叫沁珠去,但她一定坚持要去,我们只好依她。这时已是黄昏时候,我们才到了庙里,我伴着沁珠在一间幽暗的僧房里休息,她不住地啜泣,听见外面人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她全身战栗着,两手如冰般的冷。过了一些时候,小袁和袁姐进来叫我们到灵前致祭。这时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幔,四境都包围在冷凄悲凉的空气中。

  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曹的棺材停放在里面,灵前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了两枝白烛,一个铜香炉中点了三根香,烟雾缭绕,她走近灵前,抚着棺盖号啕痛哭,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惨的云雾。

  黑暗的幕渐渐地垂下来,我们唤沁珠道:“天晚了,该回去了!”

  “是的,我知道,天晚了,该回去了,”沁珠失神落魄地重复了一遍,又放声痛哭起来。我们把她扶上汽车,她又闭了气,面色苍白着,手足僵硬,除了心头还有些暖气外简直是一个尸体呢。

  汽车开到袁姐家里把她抬到床上,已经夜里了,我们忙着去请医生,但第一个医生看过,用急救法救治,不见效;又另请医生,前后换了六个医生都是束手无策。后来还是同住的杨老太婆用了一种土方法——用粗纸燃着,浇上浓醋,放在鼻端熏了许久,她才渐渐醒来,那时已深夜三点多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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