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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王妈摇头道:“还没有呢,早上我原想着去找素文小姐,央她去请个大夫看看,但是我一直不敢离开这里……”曹点头道:“那么。我这就去请医生,你好生用心照顾她吧!”说完拿了帽子忙忙地走了。

  这时沁珠恰好醒来,觉得口唇烧得将要破裂,并且满嘴发苦,困叫王妈倒了一杯白开水,她一面喝着一面问道:“恰才好像曹先生来过的,怎么就去了呢?”

  “是的,”王妈说:“曹先生是来过的,此刻去请医生去了,回头还来:“您觉得好些吗?”沁珠见问,只摇摇头,眼圈有些发红,连忙掉转身去。王妈看了这种情形,由不得也叹了一口气,悄悄走出房来,到电话室里打电话给我,当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沁珠病重,把我惊得没有听完下文,就放下耳机,坐上车子到寄宿舍去。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见曹带着医生进来,我也悄悄地跟着他们。那位医生是德国人,在中国行医很有些年数,所以他说得一口好北京话。当她替沁珠诊断之后,向我们说,沁珠害的是猩红热,是一种很危险的传染病,最好把她送到医院去。但是沁珠不愿意住病院,后来商量的结果,那位德国医生是牺牲了他的建议,只要我们找一个妥当的负责的看护者,曹问我怎么样!我当然回答他:“可以的。”医生见我们已经商量好,开过方子,又嘱咐我们好生留意她的病势的变化,随时打电话给他。医生走后,我同曹又把看护的事情商量了一下,结果是我们俩轮流看护,曹管白天,我管黑夜。

  下午曹去配药,我独自陪着昏沉的病人,不时听见沁珠从惊怕的梦中叫喊醒来。唉,我真焦急!几次探头窗外,盼望曹快些回来,——其实曹离开这里仅仅只有三十分钟,事实上绝不能就回来。但我是胆小得忘了一切,只埋怨曹。大约过了一点多钟,曹拿着药,急步地走进来时,我才吐了一口紧压我心脉的气,忙帮着曹把药喂到沁珠的嘴里。

  沁珠服过药后,曹叫我回学校去休息;以便晚上来换他。我辞别了他们回到学校,吃了一些东西,就睡了。八点钟时我才醒来,吃了一碗面,又带了几本小说到沁珠的地方来。走进门时,只见曹独自坐在淡淡的灯光下,望着病重的沁珠出神。及至我掀开门帘走进来时,才把他的知觉恢复,我低声问道:“此刻怎么样?”“不见得减轻吧!自你走后她一直在翻腾,你看她的脸色,不是更加焦红了吗?”

  我听了曹的话,立刻向沁珠脸上望了望,我仿佛看到许多猩红的小点;连忙走近床前,将她的小衣解开,只见胸口也出了一样的斑点。我告诉曹,我们都认为这时期是个非常要紧的时候,所以曹今夜决定不回去,帮助我看护她,这当然使我大大地放了心。不过曹已经累了一天,我怕他精力来不及,因叫王妈找来一张帆布床放在当中那间吃饭厅里,让曹休息。所以前半夜只有我拿着一本小说坐在沙发上陪着她。这时她似乎睡得很安静,直到下半夜的一点多钟她才醒来。我将药水给她喂下去,一些声音惊醒了曹,他连忙走进来替我;可是我白天已睡够了,所以依旧倚在沙发上看小说。曹将热度表替沁珠测验热度,比早晨减低了一度。这使我们非常高兴。……这一夜居然很平安地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回学校去,上了一堂的文学史,不过十一点我便吃了午饭,饭后就睡了,一直到七点钟我才到沁珠那里,曹今天可够疲倦了,所以见我来后,他稍微把药料理后也就走了。我这一夜仍然是看小说度过。

  这样经过一个星期,沁珠身上的猩红点,渐渐焦萎了。大夫告诉我们已经出了危险期,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不久就可以复原的。我们听了这个好消息。一颗紧张的心放下来了。但同时也感到了连日的辛苦;我又遇到学校里的月考期近,要忙着预备功课,所以当天我将一切的事情嘱托了曹,便匆匆回学校去。

  沁珠现在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身体还非常疲弱,曹照例每天早晨就来伴着她,当沁珠精神稍好的时候,曹便读诗歌或有趣的故事给她听,这种温存,体贴,使沁珠不知不觉动摇了她一向处世的态度。

  有一天清晨,天气非常晴朗,耀人眼目的阳光,射在窗前的翠绿的碧纱幔上。沁珠醒时,看着这种明净的天容,和听见活跃鸟儿的歌唱。她很想坐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只见曹手里拿着一束插枝的丹桂,含笑走进房来。沁珠连忙叫道:“呀,好香的花儿!”曹将花插在小几上的白玉瓶里,柔和地问道:“怎么样,今天觉得好些吗?”

  沁珠点头道:“好些了,但是子卿你这些时候太累了!”——这是曹头一次,听见沁珠这样亲热地称呼他,使他禁不住心跳了。他走近沁珠床前,用手抚摩那垂在沁珠两肩的柔发说:“这一病又瘦了许多呢!”

  “唉!子卿,瘦又算得什么,人生的路程步步是艰难的呵;只是累了你和素文,常常使我不安!”曹似乎受了很深的感触,含着满眶的清泪说道:“珠,你不应当这样说,你知道我的看护你,绝不是单为了你,我只是为我自己的兴趣而努力罢了。珠!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灵台的方寸地,才是我所希望的归宿地呵;自然这也许只是我的私心。不过……”子卿说到这里顿住了,只低着头注视他自己的手指纹。

  沁珠黯然地翻过身去,一颗颗的热泪如泻般地滴在枕头布上了。子卿看见她两肩微微地耸动,知道沁珠正在哭泣,他更禁不住心头凄楚,也悄悄地流着泪。王妈的脚步声走近窗下时,子卿才忙拭干眼泪,装作替沁珠收拾书桌,低头忙乱着。

  王妈手里托着一个白镍的锅子走进来,一面笑向子卿道:“曹先生吃过早饭了吗?”她将小锅放在桌上,走到沁珠的面前轻轻喊道:“张先生喝点莲子粥吗?”沁珠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同时向子卿道:“你吃点吧,这是我昨晚特意告诉王妈买的新鲜莲子煮的;味道大概不坏。”子卿听了这话,就把小锅的盖子掀开,果然有一股清香冲出来。这时王妈已经把粥盛好,他们吃过后,沁珠要起来坐坐,子卿将许多棉被垫在床上扶沁珠斜靠在被上。一股桂花的清香,从微风中吹过来,沁珠不禁用手把弄那玉瓶,一面微微叹息道:“一年容易又秋风,……这一场病几乎把三秋好景都辜负了!”

  “但是,现在已经好了,还不快乐吗?眼看又到结冰的时候了,刀光雪影下,正该显显你的好身子呢!……”

  “唉!说起这些玩艺来,又由不得我要伤心!子卿你知道,一个人弄到非热闹不能生活,她的内心是怎样的可惨!这几个月以来,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是用这种的辛辣的刺激来麻木我的灵魂。……可是一般人还以为我是个毫无心肠的浪漫女子;哪里知道,在我的笑容的背后,是藏着不可告人的损伤呢?……世界固然是广博无边,然而人心却是非常窄狭的呵!”

  沁珠的心,此刻沉入极兴奋的状态中,在她微微泛红的两颊上,漾着点点的泪光,曹虽极想安慰她,但是他竟不知怎样措辞恰当,只怔怔地望着她,在许久的沉默中,只有阵阵悲瑟的秋风,是占据了这刹那的四境。

  “唉!沁珠!”曹最后这样说:“你的心伤,虽然是不容易医治的,不过倘使天地间还有一个人,他愿用他的全心来填补这个缺陷,难道你还忍心拒绝他吗?”

  “呵,恐怕天地间就不会有这样的人,子卿实在不骗你,我现在不敢怀任何种的奢望,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我已经有很清楚的概念,除了自私浅鄙外,再找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自然,你这些话也有你的根据点,不过你总不应当怀疑人间还有纯洁的同情吧?——那是比什么东西都可靠,都伟大呢!唉……沁珠!”

  “同情,纯洁伟大的同情!……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那么子卿我真对不住你了。我不反对同情,更不反对同情的纯洁和伟大,只是我没有幸福享有这种的施与罢了!……其实呢,你也不必太认真,人生的寿命真有限,我们还是藏起自我,得快乐狂笑就是了!”

  曹听了沁珠的话,使他的感情激动到不能自制,他握住沁珠的手,两眼含着泪,嘴唇颤抖着说道:“沁珠,我用最诚恳的一片心——虽然这在你是看得不值什么的一颗心,求你不要这样延续下去,你知道我为了你的摧残自己,曾经流过最伤心的眼泪?我曾想万一我不能使你了解我时,我情愿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看着你忍心的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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