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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露沙写完信后,天已发亮。因把行李略略检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车站送她。临行凄凉,较昔更甚,大家洒泪而别。露沙到京时,云青曾到车站接她,并且告诉她,宗莹结婚后不到一个月,便患重病,现在住在医院里。露沙觉得人生真太无聊了!黄金时代已过,现在好像秋后草木,只有飘零罢了?

  玲玉这时在上海,来信说半年以内就要结婚,露沙接信后,不像前此对于宗莹、莲裳那种动心了,只是淡淡写了一封贺她成功的信。这时露沙昔日的朋友,一个个都星散了。北京只剩了一个云青和久病的宗莹,至于孤云和兰馨,虽也在北京,但露沙轻易不和她们见面,所以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外,回来只有昏睡。她这时住在舅舅家里,表妹们看见她这样,都觉得很可忧的。想尽种种方法,来安慰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和梓青极好,恐怕能安慰她的只是他了,因给梓青写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来的状况怎样吗?她自从我姑母死后,更比从前沉默了!每天的枕头上的泪痕,总是不干的,我们再三地劝慰,终无益于事,而她的身体本来不好,哪经得起此种的殷忧呢?你是她很好的朋友,能不能想个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来,或者可稍煞她的悲怀!

  我们一家人,都为她担忧,因为她向来对于人世,多抱悲观,今更经此大故,难保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要说起她,也实在可怜,她自幼所遇见的事,已经很使她感觉世界的冷苛,现在母亲又弃她而去,一个人四海飘泊,再有勇气的人,也不禁要志馁心灰呵!你有方法转移她的人生观吗?盼望得很,再谈吧!此祝康乐!

  露沙的表妹上

  露沙这一天早起,觉得头脑十分沉闷,因走到院子里站了半晌,才要到屋里去梳头,听差的忽进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姓朱的来访。她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谁,走到客厅,看见一个女子,面上微麻,但神情眼熟得很,好像见过似的,凝视了半天,才骇然问道:“你是心悟吗?我们三年多不见了!……你从哪里来?前些日子竹荪有信来,说你去年出天花,很危险,现在都康全了?”心悟愔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活到二十几岁,还免不了出这场天灾,我早想写信给你,但我自病后心情灰冷,每逢提笔写信,就要触动我的伤感。人们都以为我病好了,来称贺我!其实能在那时死了,比这样活着强得多呢!”露沙说:“灾病是人生难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称贺,你为什么说出这种短气的话来?”心悟被露沙这么一问,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般,低头哽咽,歇了半天,她才说:“我这病已经断送了我梦想的前途,还有什么生趣?”露沙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为不过她一时的感触,不愿多说,因用别的话叉开,谈了些江浙的风俗,心悟也就走了。

  过了几天,兰馨来谈,忽问露沙说:“你知道你朋友朱心悟已经解除婚约了吗?”露沙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样情形呢!”兰馨因问什么情形,露沙把当日的谈话告诉她。兰馨叹道:“做人真是苦多乐少,像心悟那样好的人,竟落到这步田地?真算可怜!心悟前年和一个青年叫王文义的订婚,两个人感情极好,已经结婚有期,不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来,病势十分沉重,直病了四个多月才好。好了之后脸上便落了许多麻点,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心悟古怪心肠,她说:‘男子娶妻,没一个不讲究容貌的,王文义当日再三向她求婚,也不过因爱她的貌,现在貌既残缺,还有什么可说,王文义纵不好意思,提出退婚的话,而他的家人已经有闲话了。与其结婚后使王文义不满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这种的主张发表后,她的哥哥曾劝止她,无奈她执意不肯,无法只得照她的话办了。王文义起初也不肯答应,后来经不起家人的劝告,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心悟虽然达到目的,但从此她便存心逃世,现在她哥哥姊妹们都极力劝她。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定呢!”兰馨说完了,露沙道:“怎么年来竟是这些使人伤心的消息呵!心悟从前和我在中学同校时,是个极活泼勇进的人,现在只落得这种结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兰馨走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邮差忽送来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开看道:

  露沙!露沙!

  你真忍决心自戕吗?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残忍的,但是你要想到被造物所播弄的,不止你一个人呵,你纵不爱惜自己,也当为那同病的人,稍留余地!你若绝决而去,那同病者岂不更感孤零吗?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伤,没有能力使你减少悲怀,但是你曾应许我做你唯一的知己,那么你到极悲痛的时候,也应为我设想,若果你竟自绝其生路,我的良心当受何种酷责?唉!露沙!在形式上,我固没有资格来把你孤寂的生活,变热闹了。而在精神上,我极诚恳地求你容纳我,把我火热的心魂,伴着你萧条空漠的心田,使她开出灿烂生趣的花,我纵因此而受任何苦楚,都不觉悔的。露沙!你应允我吧!

  我到京已两日,但事忙不能立时来会你,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家里来,请你不要出去。别的面谈,祝你快活!

  梓青

  露沙看过信后,不免又伤感了一番,但觉得梓青待她十分诚恳,心里安慰许多,第二天梓青来看她,又劝她好些话,并拉她到公园散步,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对梓青道:“我此后的几月,只是为你而生!”梓青极受感动,一方面觉得露沙引自己为知己,是极荣幸的,但一方面想到那不如意的婚姻,又万感丛集,明知若无这层阻碍,向露沙求婚,一定可操左券,现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离婚的意思,露沙凄然劝道:“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无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过不去,……不过我们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申言绝交,自然是矫情。好在我生平主张精神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况且我是劫后余灰,绝无心情,因结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绝我们,我们能因相爱之故,在人类海里,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听了这话,虽极相信露沙是出于真诚,但总觉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时时怅惘。

  过了几个月,蔚然从上海寄来一张红帖,说他已与某女士订婚了,这帖子一共是两张,一张是请她转寄给云青的,云青接到帖子以后,曾作了一首诗贺蔚然道:

  燕语莺歌,
  不是赞美春光娇好,
  是贺你们好事成功了!
  祝你们前途如花之灿烂!
  谢你们释了我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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