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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须说到牙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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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民国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即夏历之重九,国民因为主张关税自主,游行示威了。但巡警却断绝交通,至于发生冲突,据说两面“互有死伤”。次日,几种报章(《社会日报》,《世界日报》,《舆论报》,《益世报》,《顺天时报》等)的新闻中就有这样的话:

  “学生被打伤者,有吴兴身(第一英文学校),头部刀伤甚重……周树人(北大教

  员)齿受伤,脱门牙二。其他尚未接有报告。……”

  这样还不够,第二天,《社会日报》,《舆论报》,《黄报》,《顺天时报》又道:

  “……游行群众方面,北大教授周树人(即鲁迅)门牙确落二个。……”

  舆论也好,指导社会机关也好,“确”也好,不确也好,我是没有修书更正的闲情别致的。但被害苦的是先有许多学生们,次日我到L学校去上课,缺席的学生就有二十余,他们想不至于因为我被打落门牙,即以为讲义也跌了价的,大概是预料我一定请病假。还有几个尝见和未见的朋友,或则面问,或则函问;尤其是朋其君,先行肉薄中央医院,不得,又到我的家里,目睹门牙无恙,这才重回东城,而“昊天不吊”,竟刮起大风来了。

  假使我真被打落两个门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顿学风”(22)者和其党徒之气罢;或者算是说了胡须的报应,——因为有说下去之嫌,所以该得报应,——依博爱家言,本来也未始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但可惜那一天我竟不在场。我之所以不到场者,并非遵了胡适(23)教授的指示在研究室里用功,也不是从了江绍原(24)教授的忠告在推敲作品,更不是依着易卜生博士的遗训(25)正在“救出自己”;惭愧我全没有做那些大工作,从实招供起来,不过是整天躺在窗下的床上而已。为什么呢?曰:生些小病,非有他也。

  然而我的门牙,却是“确落二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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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的一例,如果牙齿健全,决不会知道牙痛的人的苦楚,只见他歪着嘴角吸风,模样着实可笑。自从盘古开辟天地以来,中国就未曾发明过一种止牙痛的好方法,现在虽然很有些什么“西法镶牙补眼”的了,但大概不过学了一点皮毛,连消毒去腐的粗浅道理也不明白。以北京而论,以中国自家的牙医而论,只有几个留美出身的博士是好的,但是,yes(26),贵不可言。至于穷乡僻壤,却连皮毛家也没有,倘使不幸而牙痛,又不安本分而想医好,怕只好去即求城隍土地爷爷罢。

  我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齿不痛的正人君子们立异,实在是“欲罢不能”。听说牙齿的性质的好坏,也有遗传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牙齿也很坏。于是或蛀,或破,……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无牙医。那时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谓“西法……”也者,惟有《验方新编》(27)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试尽“验方”都不验。后来,一个善士传给我一个秘方:择日将栗子风干,日日食之,神效。应择那一日,现在已经忘却了,好在这秘方的结果不过是吃栗子,随时可以风干的,我们也无须再费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医,服汤药,可惜中医仿佛也束手了,据说这是叫“牙损”,难治得很呢。还记得有一天一个长辈斥责我,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的;医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从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齿的事了,似乎这病是我的一件耻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长崎,再去寻牙医,他给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齿袱”,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是约一小时以内。

  我后来也看看中国的医药书,忽而发见触目惊心的学说了。它说,齿是属于肾的,“牙损”的原因是“阴亏”。我这才顿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来,原来是它们在这里这样诬陷我。到现在,即使有人说中医怎样可靠,单方怎样灵,我还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为他们耽误了我的父亲的病的缘故罢,但怕也很挟带些切肤之痛的自己的私怨。

  事情还很多哩,假使我有Victor Hugo(28)先生的文才,也许因此可以写出一部《Les Misérables》的续集。然而岂但没有而已么,遭难的又是自家的牙齿,向人分送自己的冤单,是不大合式的,虽然所有文章,几乎十之九是自身的暗中的辩护。现在还不如迈开大步一跳,一径来说“门牙确落二个”的事罢:

  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29)自此以来,相承不废,但也因秉政者的变换,仪式上,尤其是行礼之状有些不同:大概自以为维新者出则西装而鞠躬,尊古者兴则古装而顿首。我曾经是教育部的佥事,因为“区区”(30),所以还不入鞠躬或顿首之列的;但届春秋二祭,仍不免要被派去做执事。执事者,将所谓“帛”或“爵”(31)递给鞠躬或顿首之诸公的听差之谓也。民国十一年秋(32),我“执事”后坐车回寓去,既是北京,又是秋,又是清早,天气很冷,所以我穿着厚外套,带了手套的手是插在衣袋里的。那车夫,我相信他是因为磕睡,胡涂,决非章士钊党;但他却在中途用了所谓“非常处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自己跌倒了,并将我从车上摔出。我手在袋里,来不及抵按,结果便自然只好和地母接吻,以门牙为牺牲了。于是无门牙而讲书者半年,补好于十二年之夏,所以现在使朋其君一见放心,释然回去的两个,其实却是假的。

  【注释】

  :关税自主的游行示威: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文中误作“二十七”),段祺瑞政府根据一九二二年二月华盛顿会议所通过的九国关税条约,邀请英、美、法等十二国,在北京召开所谓“关税特别会议”,企图在不平等条约的基础上,与各帝国主义国家成立新的关税协定。这是和当时全国人民要求彻底废除不平等条约愿望相反的。因此在会议开幕的当日,北京各学校和团体五万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游行,反对关税会议,主张关税自主。游行刚至新华门,即被大批武装警察阻止、殴打,群众受伤十余人,被捕数人,造成流血事件。重九,即九月初九。

  :《社会日报》:一九二一年创刊于北京。原名《新社会报》,一九二二年五月改名《社会日报》,林白水主编。《世界日报》,一九二四年创刊于北京。原为晚报,一九二五年二月起改为日报,成舍我主编。《舆论报》,一九二二年创刊于北京,侯疑始主办。《益世报》,天主教教会报纸,一九一五年创刊于天津。次年增出北京版。比利时教士雷鸣远(后入中国籍)主办。《顺天时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中国办的中文报纸,一九〇一年创刊于北京,创办人中岛美雄。下文的《黄报》,一九一八年创刊于北京,薛大可主编。这些都是为中外反动派利益服务的报纸。

  :L学校:指北京黎明中学。一九二五年鲁迅曾在该校教课一学期。

  :朋其:即黄鹏基,四川仁寿人,当时是北京大学学生,《莽原》撰稿者之一。

  “昊天不吊”:语见《左传》哀公十六年。

  (22):“整顿学风”:一九二五年五卅事件后,北京学生纷纷举行罢课,声援上海工人的反帝爱国斗争。为了镇压学生爱国运动,教育总长章士钊草拟了“整顿学风令”,于八月二十五日在内阁会议上通过,由段祺瑞执政府明令发布。

  (23):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在五卅运动后的革命高潮中,胡适竭力诽谤革命的群众运动,宣传知识分子应该回到研究室里去。如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九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发表的《爱国运动与求学》中,他歪曲引用德国歌德在拿破仑兵围柏林时闭门研究中国文物,和费希特在柏林沦陷后仍继续讲学的事为例,鼓吹埋头用功,引诱学生离开爱国运动。

  (24):江绍原:安徽旌德人。当时北京大学讲师。他在《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三十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发表的《黄狗与青年作者》一文中,认为青年作者发表不成熟的作品等于“流产”,并说:“我的小提议是:——无论作什么,非经过几番精审的推敲修正,决不发表。”

  (25):易卜生在致勃兰兑斯的信中说:“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胡适在《爱国运动与求学》一文中也引用了这句话,并说闭门读书就是“救出你自己”。

  (26):yes:英语:是的。

  (27):《验方新编》:清代鲍相[王敖]编,八卷。是过去很流行的通俗医药书。

  (28):Victor:Hogo: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Les:Misérables》,《悲惨世界》,长篇小说,雨果的代表作之一。

  (29):袁世凯于一九一四年四月通令全国祭孔,公布《崇圣典例》。九月二十八日他率领各部总长和一批文武官员,穿着新制的古祭服,在北京孔庙举行祀孔典礼。

  (30):“区区”佥事:作者从一九一二年八月起在教育部任佥事,一九二五年因支持北京女师大学生驱逐校长杨荫榆的运动,被教育总长章士钊非法免职,作者曾在平政院提出控告。当时有人说他因为失了“区区佥事”就反对章士钊,器量狭小,没有“学者的态度”等等。参看《华盖集·碰壁之余》。

  (31):“帛”:古代祭祀时用来敬神的丝织品,祭后即行焚化,后来用纸作代替品。“爵”,古代的酒器,三足,铜制,祭祀时用来献酒。

  (32):按应为民国十二年春。《鲁迅日记》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晴,星期,黎明往孔庙执事。归途坠车,落二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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