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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六

  郝又三正叫人买了两斤牛油烛,两斤大头菜,一大木匣淡香斋有名的点心渣食、撒其马,两纸盒桂林轩有名的安息香,预备给伍平送去时,吴鸿来了,进门便说道:“又三先生,你可晓得伍家全家人都要走了?”

  “我晓得你也要同他们一道走的。”

  “那,你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了。我一时却不走,前天在他们那里,说起黄昌邦新近当了管带,我动了一个念头,打算到他那里去找件事情做做。嗣后一想,他能钻路子当管带,我们一样的人,我难道就钻不到一个管带来当?今天我已写了封信寄给葛表叔去了,一面又找我们学堂里的周提调,请他替我在赵大臣那里吹嘘吹嘘。我刚才走他那里去来,他已答应了我。只要有点动静,我就好把教练所的事辞掉。好在这里的事也不长久,路提调已着撤了差,你是晓得的。”

  “怎么?……路广钟着撤了差?你听见哪个说的?”

  “昨天的事。新提调谢大老爷已定了明天接差。又三先生,你们学界真行!制台大人都有点怕你们!出事那天,我们所里的确闹得有劲,仗恃着路提调的势力,我回去时,听见个个都在说要打学生,要咋个咋个地把学生整到注!我倒信以为真,赶紧跑来给你报信,不料才听的是一面之词,着令妹们教训了一顿!……啊!令妹们该回来了?何不请出来见见,让我好好生生地赔个礼?”

  “还没有回来哩!她们学堂里星期六下午要作国文。”他把壁上的挂钟一看,快三点半了,便道,“也快了,再一刻钟……”

  客厅门帘一启,田老兄哈哈笑着进来道:“好朋友回来了,快过来欢迎!”

  在田老兄身后进来的,原来是苏星煌。

  一件崭新的雪青纺绸长衫,大小宽窄很是合宜。脚上一双极亮的黑皮鞋。头上一顶软边台草帽,进门把帽子揭下,露出分梳得光亮如油的短发。

  额头仍是那么平,鼻梁仍是那么塌,鼻胆仍是那么宽而大,嘴唇仍是那么厚,脸蛋子仍是那么圆,皮肤颜色仍是那么红,所不同的只是以前的钢丝眼镜,换了一副最新式的金边托立克蓝片眼镜,这都在郝又三一瞥之下,看明白了的。

  郝又三一天的愁思,都抛到爪哇国去了,一跳而起,刚要作揖,已被苏星煌两手把手腕抓住道:“别来整整七年,还要行这个腐败礼吗?你比田伯行更退化了!”

  高贵送茶进来,因听说是苏三少爷,便走过来打个招呼,请了个安。

  苏星煌哈哈笑道:“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的旧礼教也终不会变的!如此而讲新政,无怪闹了十几二十年,还是以前的面目。我自从在上海登岸以来,就生了这种感慨。看来毕竟夔门以外还要文明点,一进夔门,简直如温旧梦了!”

  郝又三笑道:“你的议论风采以及举动,还不是与走的时节一样,又何尝变来呢?”

  田老兄看见了吴鸿,便走过去拱着手请教贵姓,两个人都很熟练地“不敢不敢”“尊章是哪两个字”“草字是哪两个字”闹了半会儿。

  苏星煌则告诉郝又三,他之回来,是蒲伯英写信约他,准备明年京师资政院开时,搞干一个议员。目前则因咨议局许多事伯英不甚了了,他是专门研究政法的,特来给伯英帮个忙。办报的事,是朱云石约起,他没有多大的意思。顶多,等他们的报办起后,给他们写几篇论说就是了。

  田老兄猛然叫喊起来道:“若真如此,倒可稍慰人心!我想,这必然是刘士志先生的大功。”

  他走过来把郝又三肩头一拍道:“又三,你听见说路广钟撤差了?”

  不等人应声,他又接着说道:“我说,这必然是刘先生的功劳!上前天,我们的徐大会长着赵制台几句有斤两的厉害话,说得退了下来,赌咒发愿不敢再见老赵。他说,会长不当也可以,要叫他再办这件事,却不能了。府中学堂的林监督,更胆小得没办法。大家就想算了吧,让学生吃点亏也是好的。这下,把刘先生的火炮性点燃了,拍着桌子先把徐大会长臭骂了一顿,然后拉起他的智多星杨沧白商量了一会。两个矮子便跑到南院上,同老赵争执了一番。听说,他们走后,老赵向他总文案说,两个矮子真厉害,学界中有这等胆大嘴利的人,倒得留点神了。这话,是昨天就传遍了。刚才吴先生说路广钟是昨天撤的差,那必然是刘先生的话发生了效力。你说,是不是呢?”

  苏星煌道:“你们的心胸太不广了,这件小小的事,也值得逢人便讲。听说咨议局里,居然有把此事列入议案者,这真可谓少所见,多所怪……”

  郝又三笑着把右手向他一捏道:“请你莫发议论!这议案,正是家父提出的。”

  “哦!老伯任了议员了!这倒是可贺的。不过……”

  大厅上走进了两乘小轿,一个女子的声气在说:“高贵,给他们添一碗茶钱。我们是从叶姑太太那里回来的,轿钱已经给了!”

  吴鸿站了起来,向郝又三道:“像是令妹们回来了?”

  郝又三走到客厅门口笑道:“请进来会一位稀客。还有位要赔礼的客等着在。”

  是香荃的声气道:“我不进来,我还有别的事哩!姐姐把书包交给我,你进去好了!”

  香芸果然大大方方跨进门来。一眼认得是苏星煌,不由脸就红了,露出点忸怩样子。

  吴鸿抢着便是一揖道:“那天下午的话,实在说错了,本来……”

  苏星煌也走了过来道:“不必又三介绍,我想一定是香芸女士了,我是又三的老朋友苏星煌!”说着,便把右手长长伸了过来。

  很像与尤铁民初次晤面的光景,两手接触时的一种感觉也有点仿佛。她不觉有点迷蒙了,娇红着两颊,定睛把苏星煌看着,几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苏星煌说着七年前郝又三在合行社述说香芸辨出《沪报》上拼版的道理,他那时就非常佩服大小姐的聪明,曾向郝又三提说,邀请她也加入社中,共同研究。不想那时风气太闭塞了,男女见面,似乎很不应该。他掉头向田老兄道:“你那时也在场,不图七年之后,才会见了。可见人生离合,真有定数!”

  田老兄笑道:“说来也怪!你同铁民二人,浪迹四方的人,反而与郝大小姐先把晤了。我与又三交往这么多年,月月见面,又同学,又同事,并且随时来他府上,却还没有同大小姐见过面。一直到今日此刻,才算识荆了。要说道理,真说不过去!”

  香芸如出梦境,见大家都站着在,便道:“请坐下说吧!……苏先生在省外,可曾看见过铁民?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自从在四川失败,就没回到日本,也没和我通过信,因为他与我的政见不合。在我,仍旧把他当作老朋友在看待,并无丝毫成见介怀。本来,政见不合,并无伤于私交,如像英、美各国,就亲如父子兄弟,也有各在一党的,断没有因此而视如仇雠。只是铁民的性情太古怪,心胸也太狭隘,把我们一班政见不合的老朋友,却当成了仇人,当面眼红,背后批评得更厉害……”

  郝又三道:“他向着我们,却没有骂过你,也只是说与他的见解不同罢咧。”

  香芸同时又在问:“他到底在哪里?苏先生总该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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