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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先是谈天说地,接着讲古论今,最后谈到本身,他更加指手画脚。一双落到岩框里的眼睛越发光芒四射。啊!真不愧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他有满腔热血,他有照人肝胆,他有浑身本事,要是能够得意的话,他将统率貔貅十万,与清朝政府决一死战,把爱新觉罗氏撵到长白山老家;而后东联日本,北战俄罗斯,西征英吉利,南伐法兰西,收回中国失地,统一全亚,承继成吉思汗伟业,做一个东方拿破仑。谈到高兴地方,还不禁把桌子拍得啵啵地响。清汤鱼翅之后,到底吃到几样菜,菜味如何,全然不在意下了。

  郝达三只好叹服,不住把右手大指拇跷起道:“好的,好的!英雄,英雄!……只是世兄具此大志,今已年过三旬,似乎应该有个内助才好吧?”

  桌上又啵啵的两响,尤铁民慨然叹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有意无意地把香芸瞟了一眼,见她桃花泛颊,秋水盈眶的模样,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而尽,咂咂嘴唇说道:“拿破仑也自有他的约瑟芬在呀!”

  香荃说道:“拿破仑我倒晓得,约瑟芬呢?”

  郝又三道:“就记不得啦,我不是也跟你讲过,他头一个皇后,就是约瑟芬——是一个寡妇,他和她很有爱情。”

  “也是一个美人!”尤铁民接着说,“大抵英雄必遇美人,美人也必配英雄,拿破仑有他的约瑟芬,楚霸王有他的虞姬,这确是天经地义,无间中外古今,都没有例外的!”

  大家就如此无拘无束、有说有笑,菜是好菜,吃得多,酒是陈酒,也喝得不少。

  散席了,老爷要烧鸦片烟,先行告退,带着姨太太和香荃回往上房。郝又三、叶文婉因为华官的麻子刚免,烧热尚未退尽,不放心,也走了。只香芸一人未走,因为要让底下人撤桌凳,扫地板,只好不避嫌疑,随同尤铁民暂时避到内间卧房,一直到二更过了好久,还听见两个人在卧房里大说小讲。

  十

  好几天来,香芸差不多起床洗漱之后,必要着意地梳头,着意地打扮。在丧服中,尽管不作兴搽很浓的香粉,搽很酽的胭脂,也不作兴搽红嘴唇,但她总爱向嫂嫂说,脸色橘青,太难看,淡淡傅点南粉遮丑,是可以吧!

  一双放大的脚,更注意了。天天要洗,天天要换新漂白洋纱的豆角袜子。吃亏以前太爱好,已把骨头缠断,现在脚趾虽然放伸,而脚背骨总是拱得不能骤然一下放平。母亲死后,催着吴嫂赶做出的三双素面鞋,全换交了。

  丧服中更不好戴花,连素色刮绒花也该在百期后才能戴。不过在小手巾上稍为洒点花露水,倒也不妨事。

  吃完早饭,就唤着香荃同到书房里来,成日都在书房里学日本文。

  因为郝又三与尤铁民商量,下学年要送两位妹妹去进淑行女子学堂。大妹妹进中学班,二妹妹进小学班。女子学堂有位日本女教习在教要紧功课,虽然有翻译,但学点日本语文,上讲堂到底方便得多。尤铁民不就是顶好一位教日本语文的先生吗?郝达三同姨太太都甚以为然,两位小姐更无话说。

  在前两天,香荃还起劲,读得很热闹。后来,讨厌尽读字母,便时时跑出来,找春桃等玩去了,找心官玩去了。

  唯有大小姐极专心,不为了吃饭,不为了别的事,是不离开书房一步的。有时有人走去,总见她拿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先生坐在她身边,很热心地捉着她的手在教写。

  丫头、老妈子自不免要诧异,自不免有些不好听的话。一天,着大小姐风闻得了,便向着吴嫂发起脾气骂道:“你们都不是些好东西!死不开通!男先生教女学生,有啥稀奇?我自小不就跟胡老师读过书的吗?以后进了学堂,男先生更多哩!还有比王先生年轻得多的!如今世道,男女在一块,算得啥?以后,男女还要正大光明地打朋友,讲来往哩!你默倒都像你们下等人,一辈子见不得男的,一见了,就啥子怪事都做得出来?告诉你,小姐们没那样不要脸!不要身份!你们若再怪想怪说,看我告了老爷,处不处置你们?”

  得亏她这一骂,以后就再没有人敢蹑脚蹑手去到门帘边偷看他们,到窗根底下偷听他们,他们竟自在多了。

  一直过了冬至,假使不是田老兄频频来报信,而消息也越来越好,使人再无法拖延的话,尤铁民大概一定要把大小姐的日文教卒了业,才走的了。

  田老兄起初来报的是,案子不特松了大劲,而且已趋于结束。他的亲戚告诉他,那个特别受了贺道台照应的江竺,已由赵护院首肯,认为嫌疑尚轻,准予保释。至于张治祥因为是文生功名,黄方因为捐有盐大使职衔,江永成因为当过警察局巡员,赵护院认为这些人都应该按照大逆不道罪名,处以极刑的。后来不晓得由于什么人的劝解,他才忽又发了善心,答应贺道台他们,一律从宽发落,不杀人了;只是吩咐凡在逃和各地有名在案的首要,都须从严缉获究办。听说通缉公事业已发到各府州县去了。

  “……舍亲说,发审局黄德润坐办已奉了高太尊的面谕,正在改供;把六个人的罪名,全部推在几个在逃的人犯身上。六个人的口供,只是不合受其诱惑,误入迷途而已。”

  尤铁民问道:“受了谁的诱惑呢?”

  “舍亲年纪太大,已不大记得那些人名,好像有个叫余切的,据说,这次事情全是他的主谋。”

  “简直是打胡乱说!余切就是余培初,他哪有资格说得上主谋?”

  郝又三道:“或者因为放名册的箱子是从他住的那间房里搜去,执掌名册的,当然就是主谋人物了。”

  尤铁民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被通缉的,除了余切外,到底还有哪些人?”

  “舍亲说,有十几二十个,就是记不得那些人的姓名。”

  郝又三拿嘴向尤铁民一努道:“该没有他吧?”

  “我也问过舍亲,有没有姓尤的?他这个姓,还不常见,只要经过眼睛,容易记得。舍亲说,没有姓尤的。并且说,所通缉的人,除了各地注名在案者外,其余多是从名册上勾出来的。铁民今年才回四川,时间不久,各地方案卷上当然不会有名字,只看名册上有没有。”

  尤铁民思索了一会,料定名册上不会有他的名字:他既不是在四川才加入同盟会,虽然上半年回来在泸州开过一次会,但会见的只是少数几个在日本见过面的熟人;既没有和大伙的同盟会员碰过头,更没有和同盟会以外的志士们接谈过。这名册上的人名,想来只是限于在四川做革命运动的同盟会员和其他志士们的。

  田老兄遂慨然说道:“那么,你还怕个啥?尽可以大摇大摆走你的阳关大道了!……”

  尤铁民不作声,好像还在考虑什么。

  郝又三道:“莫催他,让他多住几天,等把精神完全恢复后再走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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