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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大小姐首先反对:“那怎么行啰!叫他去帮忙办点红白喜事倒还可以。”

  郝又三忽然想到一个人,说道:“找吴金廷去,如何?”

  太太同大小姐都说不好。姨太太当然不便开口。三老爷本想开口赞成,因见嫂嫂同大侄女说不好,便默然了。

  郝达三想了一会儿道:“如其找不到更妥当的人,吴金廷倒可以。只是他走后,小学堂的事,没妨碍吗?这有好几天耽搁的。”

  “没妨碍。我们另自找人代一代。想来,至多不过一个星期吧?”

  老爷放下水烟袋,又向烟盘旁边横身躺了下去,道:“时间的多寡,倒不在我们,而在他的办事能力。你先去同他谈一谈,还看他敢不敢承应。要是敢的话,叫他下午来见我,我再同他斟酌办法。”

  第四部分 暴风雨前

  一

  大家都不明白近几个月郝又三这个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沉默,这样索漠。凭你同他谈到什么要紧事,或是什么有趣的事,他老是毫不关心地听着,顶多笑一笑。

  像斑竹园那件事,吴金廷前前后后跑了三趟,时间拖延到端阳节过了许久,由于一直没机会和顾天成见面,同邱福兴研究后,又不好无端地跑到两路口去找他,只凭赖阿九与阿三的不时传说,好像顾天成也有几分顾忌似的。不过,一天没打听到顾天成是不是另外找到了地方,或正在找地方,那么,他的妄念总还在他心头,这事情总不算清结。据吴金廷的建议,顾天成是听他老婆说话的,与其找到他本人,又不好开口,不如找到他老婆开导一番,再叫他老婆去说他,虽然多绕两个圈子,似乎既有把握,而面子上也冠冕堂皇一些。但又怎样去找他的老婆呢?别人都在思考,都在提意见,唯独他郝又三,若无其事地不作一点主张。

  其后,还是由于吴金廷打听出来,知道顾三奶奶有个娘家哥哥,在马裕隆洋广杂货铺当伙计,而郝家又历来是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些洋广杂货铺的老主顾,不如把她哥哥叫来,以本号老主顾的资格,吩咐他去开导他的妹妹和他的妹夫;并吃住他,非叫他办好不可。算来,这条路子倒还简捷得多。大家听了,都以为是,问到他郝又三,他也仅只点头说好。及至顾三奶奶的娘家哥哥来回说,顾三贡爷早被他妹妹短住了;因他妹妹到底明白事理,知道这是他们幺伯顾辉堂所使的牵狮子咬笨狗的诡计,经她点明,顾三贡爷才恍然自己几乎上当;如今听见郝家已作准备,他更其不再来生事。这件使人烦心了这么久的事,一旦烟消火灭,大家是何等高兴。但是他郝又三,依然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大妹妹香芸首先察觉了他这种变化,私下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回答是:“这些关乎一人一家的芝麻小事,也值得用心吗?”

  又如像他的少奶奶叶文婉在大热天气里,忽然动了胎,很顺利地又给他郝家生了一个儿子。老爷太太喜欢得合不拢口。这不仅遂了祖母的心意,诚如何奶妈之言,应了口招风,而且也达到祖父的希冀,认定一代单传之后,必然会螽斯衍庆的。因此,这一次的红蛋,比起生心官时还多染了两百个。叶姑太太早已接了来家,不知受了亲家母多少拜,好像少奶奶之能生儿子,全是她妈的力量。上上下下都是喜。也独有他、郝又三,当父亲的人,仍然像平时一样。大家向他道喜,乃至他向父母磕头道喜,跟随父母向曾祖父母、祖父母的神主道喜时,虽也在笑,但只是一种虚应故事的笑。他大妹妹香芸又察觉了,问他为什么不像心官生时那样近乎忘形的高兴呢?他悄悄地说:“像中国这样快被瓜分的国家,多生些亡国奴,有什么可喜的地方?并且我最近又看了一本新书,叫《人口论》,是一个英国人作的。据说,像我们中国这样国家,人口越多,地产越少,国家越贫越弱,争端越来越多;四万万之众,已经造乱有余,如今再添一个乱源,只有令人悲的!……”

  他哥哥是她倾心拱服的一个人,他的话虽然使她不尽了解,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心里只管有点想不通,不明白她哥哥这种显然与前不同的思想究竟从何而来,但也不好追问。只是对她哥哥的言语态度更为留心,很想他能够有机会时自动地告诉她。

  那时,已是暑假。高等学堂试验完毕,学生、教习都各自回家团聚。广智小学也试验完毕,学生、教习也同样都回家团聚去了。吴金廷不是教习,当然留了下来,同着小二看守那一大院空落落的房子。同时,吴金廷还有一种职务,就是兼办收发,分送一切公的私的文件信函。

  一天,他特为给郝又三送了封信来,是从上海寄来的,常信,仅贴了三分钱的邮票。

  因为托熟的缘故,郝又三到客厅来时,只穿了身白麻布汗衣裤,下面光脚靸一双皮拖鞋,发辫盘在头上也没放下,手里挥着一把广东来的蒲扇。一掀竹帘,就说“好热哟!”一面让吴金廷宽去那件玉色麻布长衫,一面叫高贵打洗脸水,泡茶,端点心。

  吴金廷连忙拦住说:“不用茶点了。有冷茶,倒一碗给我吧!我只能坐几分钟,等姨太太手空了,谈两句话,就要走的。”

  他一面把一封厚厚的洋纸信封的信,从衣袋搜出,递与郝又三。

  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尤铁民写的,虽然信封左下方写的是名内详。

  尤铁民的信,而且那么厚厚的一封,当然要紧了。他本不打算再同吴金廷周旋,却又不能立刻叫人家走,只好把信封摆在茶几上,不即去拆它。随口问道:“你别处有事吗?”

  “还不是伍家的事!……”吴金廷扇着黑纸折扇,好像不经意地也随口而答。

  “哦!”本是他不应关心的事,反而举眼把吴金廷望着,意思是要他说下去。

  “伍安生的妈病了,请王世仁医生看了两次,说是气血两亏,不但要好好保养,还要随时吃点滋补药。大先生,你想,她家是啥子样的景况。虽说伍平上月已经有信回来,说他们的粮子不久调到马边厅,以后可以陆续托人带点钱回家。但也只是信上说的话。钱哩,现在还没见面。而今,她家的房钱虽由大先生答应了,不用焦愁。可是日常家缴,就全靠伍安生他妈一双手做点细活路了。……不瞒你大先生说,现在针线活路,已经年不如一年,光靠做细活路,又哪能够啊?……从前没有搬家时,还有一些朋友长长短短帮点忙。大先生是晓得的,用不着瞒你。自从搬了家,不但地方不同了,并且警察局查得也严,不能再招揽人。……就是伍安生的妈,也万万不肯。她常说,她的贴心朋友,而今只有你大先生一个人,你既是把她从烂泥坑里提拔出来,只管没有贴身服侍过你,但要她背过你另找朋友,就银子堆成山,她也不干。所以,这几个月来,除了做点时有时无的细活路,向当铺当点东西外,不够的,全靠我一个人东拉西扯借些给她们。要是太太平平的,大家苦一点,倒还可以拖下去;拖到伍平能够经常有钱寄回,就算苦出头了。……唉!谁又料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害起病来!并且命穷人偏又害的是富贵病!事情做不得,还要吃滋补药。大先生,说老实话,这几天,真个把我整到注了!……”

  郝又三在他说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在客厅里兜着圈子。一面留神前后窗子外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深知他们郝家的习惯:不管上人下人,全是喜欢到窗跟下听人家说私话的。今天大约由于吴金廷不是稀客,或者也由于正是大家闭目养神时候吧?前面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大院坝中,后面浓荫四合的小花园内,居然不见一个人影。不等吴金廷说完,他已不能再冷静了。

  “一句话说完,人病了,当然该调养。你斟酌一下,得好多钱才够?”

  “够不够的话,就难说。只求有个十几二十元可以敷衍一时罢了!”

  “十几二十元钱,也不算啥子难事!你怎么就说得那样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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