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暴风雨前 | 上页 下页


  但他在叶表妹跟前,依然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因此,叶文婉问到他:“你这么大了,为啥子看杀人,会骇病了?该不是爱上了廖观音,看她遭杀,杀得你心痛?”

  他也才这样笑着答道:“你才晓得吗?因为她很像一个人,所以才杀得我心痛!”

  她眼睛眯得更其成了一条缝道:“像一个人?自然跟你很亲切的,自然不会像到舅母她们老人家。难道说,像大表姐吗?那倒是个美人!”

  香芸呸了她一口道:“你才是个美人哩!妖妖娆娆的,活是一尊观音菩萨,所以哥哥才心痛死了!”

  “老实像哪个?你说!”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你这个人好老实!逗你的话,你就信真了。告诉你,廖观音啥子人都不像,只像她自己。我并不是爱她,只是看见好好一个活人,又是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如何会一下就死了,并且脑壳一下就离开了身子。我的心的确是痛的!我把那时的情形细细摆给你听,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大妹妹把耳朵掩住道:“请你不要摆了。你头次说了后,我一夜都没睡好。”

  叶大小姐道:“我已经听过了,果然很惨,叫我们去看,也一定会骇病的。不过……”

  春兰进来说:“苏三少爷来了,老爷刚走,三老爷陪着在,问少爷出不出去?”

  他赶快把鞋后跟拔起来就走,才出房门,就听见叶表妹问他大妹妹道:“就是他吗?……”

  苏星煌把他仔细看了一番道:“你那天大概看得太逼真了,所以你的刺激受得特别大些。我幸而眼睛差一点,可是也难过了几天。”

  郝又三笑道:“那天仅仅是看砍头,已那么不容易受,若真个看活剐,我一定会骇死了。岑制台这个人,看来,毕竟还有点恻隐心的。”

  “到底还是野蛮举动!我那天很有些感触:第一层,如尤铁民所说,廖观音这些人实在不应该杀,实在是值得崇拜的伟人。第二层,我翻了翻法学书,像中国所说的谋反叛逆杀无赦的罪人,在文明国便叫作国事犯,很少有处死刑的;逃到外国,还照例得受保护;而我们简直不懂,名曰举行新政,其实大家都是糊糊涂涂地在搞。第三层,那天看杀人的不下千人,你只听听那片欢呼的声音,好像是在看好戏一样,有几个人如你我难过到不忍看,不忍言,甚至病倒了的?一班人如此凉薄残忍,所以官吏也才敢于做出这样的野蛮行为,而大家也才毫不见怪。自那天以来,差不多天天都同铁民、宏道几个人在研究。觉得要救国家,要使中国根本维新,跻于富强,只在国内看些翻译书,实在不够得很,我们总得到外国去实实在在学点真实本事才对。我们三个人约定了,打算到日本去留学。我本来在学台那里上过一次书,请他设法选派学生出洋,听说已得首肯。如今我们再热热烈烈地上一次书,并找人从旁吹嘘吹嘘,我想一定可以成功。我们已经是三个人,田伯行自以为岁数大了,不去,只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如其有意,只需加一个名字,那是很易为力的。”

  郝尊三在旁边咂着杂拌烟道:“日本国倒听熟了,离中国有好远?”

  苏星煌看着他道:“尊三先生没有看过地图吗?”

  郝又三道:“舍下还没有那东西哩!……你们大概几时可以走?”

  “这可说不定,只看学台那里的消息。不过我已决定了,他那里就不行,我也要设法走的。只不晓得一年到底要用几百两银子?若由我自己筹措,恐怕行期至早都在明年春上了。你哩,到底愿不愿与我们一道走?”

  郝又三道:“这却要与家严商量了才能定。”

  郝尊三又插嘴道:“要是不远的路程,我倒想去走走。”

  苏星煌道:“尊三先生也有意留学吗?真可谓老当益壮了!”

  “我不是想去留啥子学,因我听说日本者乃从前蓬莱岛也,其中必有仙人,我想去访一访道。”

  苏星煌只好看着郝又三一笑。

  待郝又三送了客进来,叶大小姐的声气已在堂屋里闹麻了。她的话是:“……那脸上颜色真说不出来,又黄又黑的;顶不好看是那副眼镜,为啥子一天到晚都撑在鼻梁上,见了人也不取下来?”

  郝又三走去笑着问道:“大表妹在批评哪个?”

  “就是你的好朋友,说不定还是你家娇客哩!”

  叶姑太太叱了她一声道:“婉儿!你就是一张口乱说!哪里像个女娃子!”

  郝太太问她儿子:“苏星煌要到日本国去留学吗?……既这样,你大妹妹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香芸一声不响,起身向房间里就走。叶文婉笑着跟了去,还一面在说:“就再留学,还是一个偷鸡贼相。叫我来,先就看不起那副尊范。说些话,人家也不懂。”

  八

  苏星煌的留学事件,在他本人与朋友中间,似乎还没有在郝家讨论得那么热闹。

  第一,是葛寰中来商量他与大小姐的婚姻大事。依葛寰中的主张,苏星煌是个了不起的少年,有志向,有才能,又有学问。现在官场中许多有见解的上宪,说到这个人,已经是刮目相看了。他上学台的那封信,洋洋数千言,几乎句句可诵,风闻岑大帅看见,也颇叹赏。以官费派遣留学,简直是手到擒拿。一旦留学回来,立刻就可置身青云,扶摇直上,干大事,垂大名,将来的希望,岂是说得完的?如此一个少年,安能把他忽视了。所以,最宜在他留学之前,便把大小姐说给他,把婚姻定妥,将来大小姐既可稳稳地做个夫人,而丈人也未必没有好处。他说完之后,还加以一声感叹道:“唉唉!可惜我的女儿太小,大哥的女儿又新嫁了,不然,我倒要把他抓住的!”

  但是郝太太顾虑很多,先前顾虑的是弟兄多,没有许大家当。现在顾虑的,倒是他本人留学了。

  她说:“他既是要走,并且是漂洋过海,谁能保得定他就太平无事?行船走水八分险,我至今还记得,我八姨妈的兄弟秦老二,那年就了泸州的馆,大家劝他起旱坐轿去,他不肯,偏要坐船,说坐船要舒服些。在东门外包了一只大半头船,正是涨水天,择了日子,他早晨敬了祖人下船。哪晓得船一开出去,在九眼桥就把船打破淹死了,船夫子跑回来报信,敬祖人的蜡烛才点了一半。你们看,这还是东门外的小河啦!大前年孙二表嫂从湖北回来,也说水路险极了,走一天,怕一天,她在万县就起旱走了。所以,才有这句话:行船走水八分险!如今倒要漂洋过海,还了得,这简直是拿性命在打漂漂了,我女儿难道没有人要了,定要放给这样一个人?”

  葛寰中笑道:“达三嫂真是没有出过门的人。你可晓得,现在从宜昌以下,就是洋船、火轮船了?坐在上面,多太平,多舒服!我是坐过来的,该不是诳话吧?”

  叶姑太太从旁杀了出来道:“葛二哥,你倒不要那样说。火轮船也有失事的时候呀!我院子外面住了一个卖珠花的广婆子,她就亲眼看见一只火轮船在南京吗,或是在啥子地方,遭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几百个客人,不是烧死,就是淹死,没有跑脱一个!……”

  三老爷又从而做证道:“这倒是真的,火轮船未必可靠,上回《申报》上,不是载过一只啥子国的海船,在啥子口外遭风吹沉了吗?”

  郝太太又说:“是嘛!人家早说过,长江里头,无风三尺浪。海比江宽,大风大浪,更不必说了。你们想,船在浪里打滚,是多险的事,就不淹死,也晕死了。”

  郝达三道:“葛二哥谈的正经话,就遭你们行船走水,风啦浪的打岔了。太太,我们好生来商量一下,大女儿的事情,在我看来,是可以放的,你到底是啥意思?”

  “我没有啥子意思。我名下只有这个女儿,想好好生生嫁个人家。像苏星煌,照你们说得那么好,放也放得,不过他不走就好啦。既要出洋,我问你,把大女放给他,只是说妥了,下了定,就完了吗?还是过了门完事呢?我想,两者都不好。一则,苏家不在这里,他又走得远远的,简直是个没脚蟹,就不说路上出事,设或他不回来呢?我女儿怎么得了!况且人一到了外国,变不变心,也难说,李鸿章的儿子,不是一到日本国就招了驸马吗?设或他也去招了驸马,才没把我呕死哩!所以,我一听见他要出洋,我心里就动了,我好好一个女儿,为啥子要害她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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