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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19-2

  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李太太原想用以款待张大哥。大哥不肯赏脸,李太太有点失望。可是大哥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丁二爷来了。三句话过去,李太太抓住吃饺子的主儿。

  “很好,很好,丁二爷最爱吃羊肉馅!”说着,他脱了那件不大有灵魂的夏布衫,就要去和面。

  当然不能叫客人去和面,李太太拦住了他,两个孩子也抱住他的腿。他把夏布衫很郑重的又穿上,然后举了菱高高,给他们开始说他早年的故事,两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已能答对如流。

  “听着,英,我从头儿说。”

  “打摔碗说吧,什么碗来着?”英问。

  “子孙饽饽的碗;就由这儿说吧。她一下轿子就嫌我,很嫌我!给她个下马威;哼!她——”

  “她连小孙饽饽的碗都摔了!”英接了下去。

  “拍,摔了!”菱的嘴慢,赶不上英,只好给找补上点形容,俩手拍了一下。

  “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

  “是老实人,很老实!”因为句子简单,这回菱也赶上了。

  “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真对!”丁二爷以为英们非常的聪明。“丁二是老实人——”

  英们极注意的等插嘴的机会,忽然丁二爷加了一个旁笔,“我说,英,有酒没有哇?要是没有,叫妈妈给咱们钱,咱们打点去。喝点酒,我能说得更好听!”

  英和妈要来一毛钱;丁二爷挑了个大茶杯,“咱们走呀!”一齐上了街。

  一出胡同东口,遇上了老李,英晃着手里的毛钱票儿喊:“爸,我们打酒去,跟妈要的一毛钱。”

  老李笑了。丁二爷拉着菱,拿着茶碗,黑小子拿着一毛钱,不知为什么很可笑。

  “我正给他们讲故事,想喝点酒——”

  英又接了过去,“喝完了酒,讲得更好听。我们刚说到摔了——什么饽饽来着?”他拉了丁二爷夏布衫一下。

  老李不笑了。他觉得他也须喝点酒。他跟着他们走,到了油酒店,他拦住了英,“上那边买去。”

  进了姜店,他买了一瓶莲花白,几个挑,和两把极绿可是没很长足的莲蓬。把酒交给丁二爷。菱看准了莲蓬,非抱着不可。英没张罗着拿什么,只看着手里的一毛钱。出了店门,他奔了香瓜挑子去:“拿一毛钱的香瓜,要好的!”蹲下了,大黑眼珠围着瓜们乱转。老李过去挑了三个,又添了一毛钱,英乐得不知怎好,又拉了丁二爷一把:“二大,我也得喝点酒。”

  妈妈看见大家都拿着东西回来,乐了,加劲的包饺子。菱无论如何也不放下莲蓬,谁要也不给。老李出了主意,扒在菱的耳根说了些话。菱还是不放手,可是忽然似乎明白过来,放下一把,告诉英:“别动菱绿——”说不上这些绿玩艺叫什么。然后抱着一把儿,鼓着肚子走了。一出屋门:“马婶——给你这绿——”马婶跑出来,“给我送来的,菱?”

  “爸说给婶这绿——”还抱着不肯放手。

  “留着给菱吃吧。婶不要。”马婶笑着。

  菱眨巴了半天眼睛,又把莲蓬抱回来了。

  全院的人忽然的都笑了,只有李太太在厨房里不知怎回事。老李已把瓜洗了一个,给菱一大块,算是把“绿——”换过了来。他拿着莲蓬出来,马老太太也在屋门口笑呢。他左右看了看,心中一狠,还是送到东边去,马婶笑着接了过去。马老太太发了话:“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老李答了句:“还有呢。”彼此都笑着。他心中十二分痛快。

  “你们喝酒吧,饺子就得。”李太太很喜欢,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象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英和菱拿着瓜,和妈要了块生面,一边吃瓜一边捏小鸡玩。

  老李和丁二爷喝着酒,丁二爷的夏布衫还不肯脱。老李还没喝多少,脸已经红了,头上一劲儿冒汗。丁二爷喝过了三杯,嘴唇哆嗦上了,咽了好几口气才说上话来:

  “李先生,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很容易!李先生,原来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看看丁二爷,那件夏布大衫好象忽然变得洁白发光。“原来事情就怕办”这几个字在他耳中继续的响着,轻脆有力,象岩石往深潭里落的水珠。小赵是生是死,他倒不大注意,他只觉出丁二爷是个奇迹。连丁二爷都能作出点异于吃饭喝茶上衙门的事!他拿起酒杯来,本想大大的吞一口,不行,还是呷了一点,在嗓子上贴住不往下走!

  “李先生,”丁二爷的手伸入夏布大衫,摸了半天,手有点颤,摸出张折着的厚桑皮纸,递给老李:“这是那张房契。张大哥不容易,很不容易,请你交给他吧。咱们喝一杯;小赵打算娶秀姑娘,得下辈子了!请!”

  老李看着丁二爷灌下一杯去,自己只举了举盅儿。

  丁二爷辣得直仰脖子,可是似乎非常的得意:“小赵算完了。您看,很容易。我约他上后海,说秀姑娘在那儿等他。他来了,不用提多么喜欢了。妇人有多么大能力!我懂得。天并不十分黑,可巧四下就会没一个人。我早在苇子里藏好了,蚊子真多,咬得我身上全是大包,我一动也不敢动。他来了,越走越近,嘿,我的心要跳出来,真的!容他走过一步去,我就象拉替身的鬼,双手对准他的脖子一锁。我似乎要昏过去,我只知道我有两只手,没有别的。他,我听见了,听得真真的,小狗睡着了有时候呕呕两声,他就是那么呕了两声。没有别的。他连踢踢土都没顾得,很老实,比丁二还老实!我一拉,就把他拉进苇子里去。搜了搜他身上,搜到这张房契;钱包,表,我没敢动。完了事,我软了,不敢出来了。连迈步都不能了。他仰着身,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呢,怕极了!苇叶一动,我一惊,以为有人来掐我的脖子!”丁二爷又吞了一口酒,摸一摸脖子,似乎很怀疑脖子的完整。“一耗,耗了一个多钟头,身上就象水洗过的一样,汗很多。我急了,往外迈了一步,正迈在他的腿上!我跳了,什么也不顾了,跳出来,头也没回,我一直走到天桥!为什么?不知道!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枪毙丁二,我似乎听见!在天坛的墙根我忍了一夜,没睡,一会儿没睡,星星一劲儿对我眨巴眼,好象是说,明天就枪毙丁二!”他又端起酒盅来。

  李太太把饺子端来,两大盘,油汤挂水的冒着热气。他们俩都没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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