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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重新观察自己,发现自己差不多已经疯了。自从失去了拯救那埃及姑娘的希望时就开始在他心里翻涌的风暴,并没有在他的心头留下一条清晰的思路。几乎完全被摧毁了的理智在他心里死去了,那时他心里只有两个突出的形象:拉·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就全是一片漆黑。这两个形象合在一起,变成可怕的一堆,他愈是盯牢这占据了他的注意和思想的形象,就愈加看见它们用奇特的进度在发展变化,一个变得更为优美、娇媚、漂亮和光辉灿烂,而另一个变得更加可怕,最后他竟觉得拉·爱斯梅拉达好象是一颗星星,绞刑架好象一只枯瘦的大胳膊。

  在他忍受着极大痛苦的这段时间里,他竟没有产生过寻死的念头,这倒是一桩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许他真的看见地狱就在他的背后。

  这时太阳继续西落,还存在于他身体内部的生机,模糊地使他想要回去。

  他自以为已经远远离开了巴黎,可是辨认一下方向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绕着大学区的城墙转了一圈。圣须尔比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尔曼·代·勃雷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在他右边耸入天际。他朝这个方向奔去。听见修道院长的武装警卫在圣日尔曼周围喊口令的声音,他就转身回来,走在修道院的磨坊和麻风病院之间的一条小路上,过一会就到了教士草场的边上。这个草场是以日夜都有吵闹声闻名的,它是圣日尔曼修道院僧侣们的七头蛇,“对于圣日尔曼修道院的僧侣们,这个草场往往是在神甫们的吵闹中一再抬起头来的一条七头蛇。”①

  ①引文原文是拉丁文。

  副主教担心在那里碰见什么人,凡是人的脸他都害怕。他刚才避开了大学区和圣日尔曼镇,打算尽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街上去。

  他沿着把草场和新医院分隔开的一条小径走去,终于到了塞纳河边。堂·克洛德在那里找到一个船夫,给了几个钱,船夫就带着他逆流而上,一直航行到城岛的尖端,让他在读者看见甘果瓦在其上做过梦的那个荒凉的狭长的半岛上了岸,这个半岛伸展在同渡牛岛平行的王家花园的外面。

  单调的桨声和水流声使不幸的克洛德多少得到了一点安宁。船夫远去了之后,他就呆呆地直立在格雷沃广场上,往前面望去,可是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一切都在跳动和膨胀,使他觉得全都象怪物一样。一种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往往在心灵上产生这样的结果。

  太阳已经落到内斯尔高塔背后去了,这正是黄昏时分,天空是一片白,河水也是一片白。在这两片白色之间,他的眼睛盯着塞纳河的左岸,那黑黑的一大片地方逐渐在视野中消失,好象一支黑箭钻进了天边的云雾里一样。

  岸上布满了房舍,只看得见它们阴暗的轮廓鲜明地衬托在水和天的明亮的背景上。这里那里有些窗户亮起了灯火,仿佛是些烧着炭火的洞窟。耸立在天空与河水两幅白幔之间的黑魆魆的方尖塔,在那个地带显得很大。克洛德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印象,他的体会很象一个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望着巨大的尖顶在他头顶上钻进了黄昏的半明半暗之中,不过在此地克洛德是站着的,方尖塔是倒立的。倒映着天空的河水,使他感到特别深,象深渊一样。那建筑物巨大的突出部分也象教堂的尖顶一般大胆地突出在空中,印象是完全一样的。这个印象同样奇怪但更为深刻,就象斯特拉斯堡钟楼所能产生的那样。而这座钟楼有两里高,巨大无比,高不可测,是人类的眼睛从来没看见过的,是又一座巴别塔。那些房屋的烟囱,墙头的雉垛,屋顶上的三角墙,奥古斯丹的尖阁,内斯尔塔,所有这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轮廓切成许多缺口的突出部分,这些呈现在眼前的杂乱而富于幻想的雕刻品,使人增强了幻觉。克洛德在昏迷状态中以为是看见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地狱的钟楼,那可怕的高高的塔上闪亮着的成千种光亮,使他觉得好象是成千个地狱里的大火炉的炉口,从那里传出的一切声音和喧闹,又象是呼号,又象是在格格作响。他害怕起来,用双手捂着耳朵不再去听,背过身不再去看,并且迈着大步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幻景。

  但幻景是在他自己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见店铺门前拥挤的行人,还以为那是一群永远跟在他四周来来往往的幽灵。他耳朵里老是听到古怪的声音,心头老有些奇特的幻象在骚动。他看不见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见车辆和过路的男男女女,只看到一连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纠缠在一起。制桶场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周围照古时习惯挂着许多洋铁环,洋铁环上系着一圈木制假蜡烛,迎风

  发出响板一般的声音。他以为是听到了隼山刑场的一串串骷髅在黑暗里碰撞出的响声。

  “啊,”他低声说道,“夜晚的风赶着他们一群跟一群地奔跑,把铁链的响声和他们骨头的响声混在一起了!她也许是在那里,在他们里面!”

  他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发觉自己是在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了一道亮光,他走上前去。透过那破碎的玻璃窗,他看见一个肮脏的大房间,这在他心中唤醒了一种模糊的回忆。

  被微弱的灯光照着的这个大房间里,有一个面色红润的年轻人,一个快活的人,正在大声笑着搂着一个打扮得很俗气的女人。一个老妇人靠近灯光坐在那里纺纱,一面用抖抖索索的声音唱着一支歌曲。当那个年轻人偶然不笑不闹的时候,老妇人的歌词有几段就传进了神甫的耳朵,不很清楚但是相当可怕:

  格雷沃,叫吧,格雷沃,吠吧,纺呀,纺呀,我的纺线竿,给在监牢院子里打唿哨的刽子手纺出绳子来吧,格雷沃,叫吧,格雷沃,吠吧!

  多漂亮的麻绳!

  从易瑟到凡沃尔都种大麻吧,不要种小麦,偷儿不会去偷盗那漂亮的麻绳!

  格雷沃,吠吧,格雷沃,叫吧,为了要看那卖淫的女娃吊在肮脏的绞刑架上,那些窗户都象是眼睛一样。

  格雷沃,吠吧,格雷沃,叫吧!

  年轻人在那里笑着,抚慰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妇就是法洛代尔,那个女人是一个妓女,那个年轻人呢,正是他的兄弟若望。

  他继续观望,这个景象同另一个是何等相似!

  他看见若望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扇打开,向远处那有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望了一眼,他听见他在关窗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啦。市民点上了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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