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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聂赫留朵夫通常总是在喝过茶、吃完饭以后同玛丝洛娃单独谈话。这会儿,他坐在克雷里卓夫旁边,同他聊天,心里也作着这样的打算。聂赫留朵夫顺便告诉他玛卡尔向他提出的要求,还讲了玛卡尔犯罪的经过。克雷里卓夫目光炯炯地盯着聂赫留朵夫的脸,用心听他讲。

  “是啊,”克雷里卓夫忽然说。“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同他们一起赶路,肩并肩地一起赶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就是为了他们。不过,我们并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他们呢,更糟糕,他们还恨我们,把我们看作敌人。瞧,这有多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诺伏德伏罗夫一直听着他们谈话,这时插嘴说。“群众总是只崇拜权力,”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

  “政府掌权,他们崇拜政府,仇恨我们。一旦我们掌了权,他们就会崇拜我们了……”

  这时隔墙突然传来一阵咒骂声、撞墙声、锁链的哐啷声、尖叫声和呐喊声。有人在挨打,有人在叫喊:“救命啊!”

  “您瞧,他们这帮野兽!我们怎么能同他们交朋友呢?”诺伏德伏罗夫平静地说。

  “你说他们是野兽。可是你听听,刚才聂赫留朵夫讲给我们听的那件事吧,”克雷里卓夫怒气冲冲地说,接着就讲了玛卡尔怎样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同乡。“这非但不是野兽干得出来的事,简直是侠义行为。”

  “你也真是太多情了!”诺伏德伏罗夫挖苦说。“我们很难理解他们的情绪和他们的动机。你以为这是他心肠好,说不定他是在嫉妒那个苦役犯呢。”

  “你怎么总是不愿看到人家身上一点好的地方呢!”谢基尼娜突然激动地说(她对谁都你我相称)。

  “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看到的。”

  “人家不惜冒横死的危险,怎么还说不存在呢?”

  “我想,”诺伏德伏罗夫说,“我们要是想干我们的事业,”玛尔凯本来在灯下看书,这时放下书,也留神地听他的老师说话。“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而应该面对现实。应该尽全力为群众工作,但不要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群众是我们工作的对象,但只要他们一天象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他们就一天不能成为我们的同志,”他象发表演说似地讲道。“就因为这个缘故,在我们还没有帮助他们完成发展过程以前,要指望他们来帮助我们,那纯粹是幻想。”

  “什么发展过程?”克雷里卓夫脸涨得通红,说。“我们常说,我们反对飞扬跋扈和骄横霸道,难道这不就是最可怕的霸道吗?”

  “根本不是什么霸道,”诺伏德伏罗夫冷静地回答。“我只是说,我知道人民应该走哪条路,并且能向他们指出这条路。”

  “可是你凭什么相信你指出的道路是正确的?难道这不就是产生过宗教裁判所①和大革命屠杀的那种霸道吗?他们当年也认为那是符合科学的唯一正确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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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世纪天主教会的侦察和审判机构。主要设置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在镇压异教徒的名义下残酷迫害参加反封建斗争的人、进步思想家和自然科学家,对他们实行秘密审讯、严刑拷打、火刑、流放等酷刑。

  “他们迷失方向,并不能证明我也迷失方向。再说,思想家的空想同经济学的数字是两回事。”

  诺伏德伏罗夫的声音震动了整个牢房。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其余的人都不作声。

  “老是争论个没完没了的,”诺伏德伏罗夫停了停,谢基尼娜就说。

  “那么您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呢?”聂赫留朵夫问谢基尼娜。

  “我认为克雷里卓夫说得对,不该把我们的观点强加到人民头上。”

  “那么您呢,卡秋莎?”聂赫留朵夫笑眯眯地问,等玛丝洛娃回答,但又担心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我认为老百姓总是受欺负,”她脸涨得通红,说,“老百姓太受欺负了。”

  “说得对,玛丝洛娃,说得对,”纳巴托夫叫道,“老百姓尽受欺负。可不能再让他们受欺负了。我们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了这个目标。”

  “这可把革命任务想得太奇怪了,”诺伏德伏罗夫说,接着不再作声,只气冲冲地吸着烟。

  “跟他真是谈不拢,”克雷里卓夫低声说,接着也不再作声。

  “最好还是别谈,”聂赫留朵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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