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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爱德梅至今还未为这个社会圈子所熟悉,如今这么快就获得成功,丝毫也没使她晕头转向;她的自持力很强,尽管我惴惴不安地窥伺她的一举一动,但我无法知晓她是否对产生这样大的效果洋洋自得。我所能注意到的是,令人赞叹的理智主宰着她的言行举止。她的态度既天真又含蓄,混杂着随便、谦逊和自豪,使她在有口皆碑和最善于引人注目的女子中熠熠生辉;这里应该说,起先,我对这些负有盛名的女人的口吻和衣着不以为然;我觉得她们造作的优雅十分可笑,那种上流社会的装腔作势使我产生难以忍受的傲慢的感觉。我内心十分大胆,不久前举止还十分粗野,在她们身边感到很不舒服,非常窘迫;非要爱德梅责备和告诫我,我才不致深深蔑视那种目光、衣着和媚态中的巴结意味,这种巴结意味在上流社会被称作可容忍的风雅、可爱的讨好人的愿望、和蔼和优雅。神甫赞成我的见解。客厅人走空以后,分手前我们全家在炉火旁待上一会儿。这时,大家感到需要总结一下散乱的印象,告诉亲近的人。神甫同我站在一起,跟我叔叔和堂妹争论。骑士是女性高雅的赞美者,不过很少发表这类言论,作为真正的法兰西骑士,他保卫所有被我们无情抨击的美女。他笑盈盈地指责神甫对妇女的一番议论,认为就像寓言里的狐狸吃不到葡萄那样。我比神甫的批评走得更远;这是一种热烈地向爱德梅转述的方式,表明我多么喜欢她,而不喜欢其他人;但她显得受宠若惊,严厉地责备我热衷于找碴儿,她说,根源在于我目空一切。

  她宽容地保护所有受到指责的贵妇,随后,说真的,一旦我们手捧卢梭的作品,告诉她,巴黎上流社会的妇女神态傲慢,死盯住那些在圣人眼里不可容忍的男人,这时,她便站在我们的意见这一边。当卢梭说话时,爱德梅就无可反驳了;她乐于赞同卢梭的意见,认为一个女人最大的魅力在于能谦逊而明智地倾听严肃的讲话;我总是对她引用这一对比: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有如一个漂亮的孩子,大眼睛充满感情、温柔和细腻感,怯生生地提问,洁难含有深意,为了让她从这幅看来是按她本人描画的肖像中认出自己。我比书上的话走得更远,继续描绘这幅肖像:

  “一个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我钟情地瞧着她说,“要十分练达,从不提出一个可笑的或不合时宜的问题,从不与有才学的人对峙;这样的女人善于保持沉默,尤其是当她面对她可能要嘲弄的笨蛋和可能要侮辱的无知的人;她容忍荒唐的事,因为她坚持不卖弄学识,她留意善行义举,因为她想从中受到教益。她渴望的是了解,而不是传授;她的本领(既然承认交谈需要本领)不在于让两个高傲的见解相反的人凑到一起,急于显示各自的学问,不在于支持讨论一个谁也不希望找到解决办法的论点,以此为在场的人助兴;她的本领在于廓清一切无用的争论,让凡是能及时澄清问题的人都加入进来。从那些人人交口称赞的主妇身上,我还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才干。在她们家里,我总是看到两个受欢迎的律师和一些膛目结舌的听众,却看不到法官;她们有本领使天才出丑,使平庸的人哑口无言,呆立一旁;大家出门时说:‘口才真棒,’如此而已。”

  我认为自己是对的;我还记得,我对这些女人义愤填膺,因为她们不屑一顾那种自认为有才学却默默无闻的人;这种人正如你们所能想像的,就是指我。另一方面,至今我毫无成见,虚荣心没受伤害,但仍然这样想:我确信这些女人对公众喜爱的人有一套奉承的本领,这更像一种幼稚的虚荣心,而远远不像真诚的赞赏或坦率的好感。她们宛如谈话时的出版商,坚起耳朵谛听,向听众威严地示意,要毕恭毕敬地倾听出自名人之口的蠢话,而她们却压下哈欠,听到每一句话都弄响扇骨,不管说得多么出色,只要这句话没有盖上一个名流的印记。我不知道19世纪的才女的神态;我甚至不知道这种人是否还存在:我已有三十年没到上流社会去;至于过去,你们可以相信我关于她们的话。有五六个女人我觉得委实可憎可恶。其中一个很幽默,乱说俏皮话,这些俏皮话随即被贩运到所有沙龙去,一天之内我得听到重复二十次;另一个看过孟德斯鸠的作品,并且对最老的法官侃侃而谈;第三个会拙劣地弹奏竖琴,不过得承认,她的手臂是法国最美的;必须忍受她的指甲在琴弦上刺耳的拨弄,才能让她怯生生地、稚气地脱下手套。别的几位我怎么说呢?她们在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方面争奇斗胜,而每个男人都会幼稚地同意甘愿受她们的欺哄。只有一个真正标致,一言不发,举止的慵倦令人赏心悦目。她竟然感到我很优雅,因为她毫无才学;但她以此为荣,以令人别扭的天真同别人比美。有一天,我发现她很尖刻,便开始憎恶她。

  惟有爱德梅焕发出诚挚纯真的自然妩媚的光彩。她坐在德·马莱塞尔伯先生身旁的沙发上,同我多少次在夕阳下,帕希昂斯茅屋门口的石凳上所凝望的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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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马莱塞尔伯(1721—1794),法国政治家,曾庇护启蒙运动哲学家。

  13

  你们可以想见,我的堂妹受到献媚的包围,点燃了我身上蛰伏的嫉妒心。自从我听从她的吩咐,便埋头于学习中,我说不好我是否敢于指望她履行诺言:一旦我能理解她的思想和感情,她就做我的妻子。我觉得这一时刻来临了;因为我肯定理解爱德梅的思想,兴许胜过任何一个作文写诗追求她的男人。我决意不再利用在莫普拉岩获得的誓言;但是,她在教堂窗口旁自由作出的最新许诺,我在圣赛韦尔花园窃听到的她同神甫的谈话,从中可以得出结论,她坚持再三,阻止我离开她,并要指导我的教育,我生病时她给我慈母般的照料,这一切如果不能给我权利,至少给我理由抱着希望吧?一旦我的话和目光流露出激情,她的友谊便变得冷冰冰,这是千真万确的;从头一天起,我未能在关系亲密方面再前进一步,这是千真万确的;德·拉马尔什先生常常来访,她总是对他表现出同我一样的友谊,不那么亲切,却更加尊敬,这是我们性格和年龄不同自然而然带来的细微差别,对我们俩证明不了任何偏爱,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把她的诺言归因于她良心的决定,把她对教育我的关心,归因于她对启蒙哲学所恢复的人类尊严的崇尚,把她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平静持久的挚爱,归因于受她的强有力而聪慧的思维控制的眷恋。这种困惑不安令人心碎。期望通过顺从和忠实获得她的爱情,使我坚持了很久,这种期望如今开始削弱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得了不同寻常的进步,作出了惊人的努力,而爱德梅对我的尊敬却远远没有以同样比例增长。她好像对自己所称的我的高度智慧不感到惊讶;她始终相信我的智慧,而且过分赞扬。但她对我性格的缺点,对我心灵的恶习并没有视而不见;她怀着令我无法可想的耐心,既柔和又无情地责备我这些缺点和恶习;她好像打定主意,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永不爱我,绝对如此。

  个个男人都追求她,却没有一个被接受。上流社会流传,她已经应允了德·拉马尔什先生;但大家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结合遥遥无期。有人竟至于说,她寻找借口摆脱他;大家找不出这种反感的理由,惟有假设她对我怀有激情。我奇异的经历引起纷纷议论,女的好奇地打量我,男的对我表示关切和某种尊敬,我假装不屑一顾,实际上相当敏感;在上流社会,任何事情不被某些想像所美化,是难以令人相信的,因此,人们将我的智慧、能力和学识夸大到离奇的地方;可是,一旦看到爱德梅同我和德·拉马尔什先生在一起时,由于我们举止的镇定自如和逍遥自在,所有推断都不攻自破。爱德梅在公开场合对待我们俩,跟在私下里一式一样;德·拉马尔什先生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善于显出庄重的神态;我被各种激情吞噬着,由于高傲,而且我应该承认,由于力图显出美国举止的高贵气派,令人捉摸不透。必须对你们说,我曾有幸作为自由的真诚信徒,被介绍给富兰克林。阿瑟·李先生给我亲切的对待和出色的建议,这是一种荣耀;我像被我辛辣嘲讽的人那样晕头转向,这小小的荣耀给我的痛苦带来一点十分必要的轻松感。如果我向你们实说,不在头发上扑粉,不穿宽大的鞋,处处穿上朴素而极其干净的暗色的衣服,我感到极大的愉快,那么请你们不要耸肩;一句话,我尽可能地模仿,而又不混同于真正的平民,像老好人理查德的服装和步态,那真是快事!我十九岁,所生活的时代人人都装扮一个角色;这就是我的辩解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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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瑟·李,美国外交家。
  理查德是富兰克林于1732年发表的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个理想公民的形象。

  我可以这样说:我过分宽容和过分天真的家庭教师公开赞同我;我的叔叔于贝尔不时揶揄我,却让我自由行动;爱德梅对我闭口不提这种可笑之处,好像没有看到似的。

  春回大地,我们就要回到乡下;沙龙的来客日益减少,我仍然处在六神无主之中。有一天,我注意到德·拉马尔什先生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想单独同爱德梅待一会儿。我待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让他难受,以此自娱;但我看到爱德梅轻轻蹙额,这个神态我非常熟悉,于是,我沉吟了一忽儿,决心想看看这场单独交谈的结果,从而了解我的命运,不管是哪种命运,于是便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我返回客厅;我叔叔已经回来了;德·拉马尔什先生留下吃晚饭;爱德梅沉思默想,但没有愁眉苦脸;神甫用目光询问她,她没有看见,或者也不想看见。

  德·拉马尔什先生陪我叔叔上法兰西喜剧院。爱德梅说,她有信要写,要求留下。我跟着伯爵和骑士出门;第一幕结束后,我溜回旅馆。爱德梅要人挡驾,我觉得这不是对着我来的;仆人们觉得这很简单,我的行为平时就像家里的孩子那样。我走进客厅,直担心爱德梅在她房里;我不能追到她房里去。她坐在壁炉旁,摘下蓝白两色的紫菀花瓣来赏玩,这是我在让一雅克·卢梭坟前散步摘来的。这些花令我缅怀起热情激荡的那一夜,还有月光,或许是我一生能够提及的绝无仅有的那几小时幸福。

  “已经回来了?”她对我说,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已经’是个很刺耳的词,”我回答她,“您要我退回卧房吗,爱德梅?”

  “不,您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不过,您看《梅罗普》的演出要比今晚听我的谈话受益更多;因为我提醒过您,我愚昧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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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罗普》(1743),伏尔泰的戏剧,取材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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