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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天黑了,还是那么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黑人手里擎着松枝火把,就越发觉得热了。灰尘堵塞了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干得难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刚刚浆洗过的,现在已沾满了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就是艾希礼在信上说的,战争不是光荣而肮脏的苦难了。

  由于浑身疲乏,使整个场面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这不可能是真实的……或者说,如果真实,就意味着全世界都发疯了。否则为什么她会站在皮蒂姑妈家安静的前院里,在摇曳不定的粉光下往这些垂死的年轻男人身上浇水呢?他们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时总设法要向她露出一丝微笑。那些还在这条黑暗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颠簸着被源源运来的人中,也有许多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将死去而成群的蚊子还在他们血污的脸上叮个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经一起跳舞和欢笑过,曾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开过玩笑,抚慰过和稍稍爱过的啊!

  她在一辆堆满伤兵牛车底层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部中了颗子弹,差一点没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边六个重伤号,要把他拉出来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让他就这样躺着去医院了。后来她听说,他没来得及见到医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么地方。那个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都是在奥克兰公墓匆匆挖个浅坑,盖上红土了事。媚兰因为没有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送给她母亲留作纪念而深感遗憾。

  炎热的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累得腰酸腿疼,这时思嘉和皮蒂挨个儿大声询问从门口经过的人:"有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她们这样又挨过了几小时,才得到一个答复,可这个答复顿时使她们脸色苍白,彼此注视着默默无言了。

  "我们正在败退。""我们只得后退了。""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好几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队拦腰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小伙子们马上就会全部进城。"

  思嘉和皮蒂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难道……难道北方佬就要来了吗?"

  "是的,太太,他们就要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深入的,太太。""别着急,小姐,他们没法占领亚特兰大。""不,太太,我们在这个城市周围修筑了百万英里的围墙呢。""我亲耳听老约说过:‘我能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没有老约了,我们有的是……""闭嘴,你这傻瓜!你是想吓唬太太们?""北方佬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地方,太太。""你们太太们怎么不到梅肯或别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们在那里没有亲戚吗?""北方佬不会占领亚特兰大,不过只要他们还有这个企图,太太们留在这里就不怎么合适了。""看来会受到猛烈的炮轰呢。" 第二天下着闷热的大雨,败军成千上万地拥入亚特兰大,被为时76天的战斗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们又饿又累,连他们的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弹药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绳和皮带来捆扎搬运了。不过他们并不像一群乌合之众纷纷扰扰地拥进城来。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穿着褴褛,仍显得意气洋洋,那么久经战火业已破碎的红色军旗在雨中猎猎飘扬。他们在老约的指挥下已学会了怎样有秩序地撤退,知道这种撤退与前进一样也是伟大的战略部署。那么满脸胡须,服装褴褛的队列合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沿着桃树街汹涌而来。全城居民都蜂拥到大街两旁来向他们欢呼。无论胜也好,败也好,这毕竟是他们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着鲜艳制服出发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难从久经沙场的正规军中辨认出来,因为他们已同样是浑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新的神色。过去三年他们为自己没有上前线去而作的种种辩解,如今已通通忘记了,他们已经用后方的安逸换来了战场上的艰苦,其中有许多已抛弃舒适的生活而选择了无情的死亡。尽管入伍不久,他们现在已成了老兵,而且还很自重呢。他们从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后骄傲而又挑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现在能够昂起头来了。

  乡团中的老头和孩子在大队旁边行进着,那些灰白胡须的人已劳累得几乎挪不动腿了,孩子们则满脸倦容,因为他们被迫过早地肩负了成人的任务。思嘉一眼瞥见费尔。米德,可是几乎认不得了,他的脸被硝烟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劳和疲乏更使他显得神色紧张,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着脚走过去了,他没戴帽子,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就算披上了雨衣,梅里韦瑟爷爷坐在炮车上,光脚上扎着两块棉絮。但是无论怎样寻找,思嘉也没有找出约翰。威尔克斯来。

  不管怎样,约翰斯顿部下的老兵仍然以过去三年来那种不知疲倦和轻快自如的步伐在行进,他们还有精力向漂亮姑娘们咧嘴嬉笑,挥手致意,向那些不穿军服的男人抛出粗野的嘲弄。他们是开到环城战壕中去……这些战壕不是仓促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着的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绵延不断地环绕着城市,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切口,上面耸立着红土墩,正在等待战士们进来驻守。

  仿佛在欢迎他们凯旋归来。人群向部队欢呼,每个人心中都怀着恐惧,但是既然他们已了解真相,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既然战争已打到他们的前院,整个城市就彻底变样了。现在已没有惊慌,也没有不正常的狂热症了。人们心中无论想的什么,都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人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即使这不过是强颜欢笑也罢。人人都对军队装出勇敢而充满信心的模样。人人都重复约翰斯顿即将卸任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现在胡德也不得不后撤了,许多人便跟士兵一样希望让老约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没有说,只能从老约的名言中汲取勇气了:

  "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对胡德来说,约翰斯顿的谨慎的战术是不适用的。他给北方佬东面一个袭击,西面一个袭击。谢尔曼正在包围城市像个摔交家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抓着点似的,而胡德并不留在散兵壕里等待北方佬来进攻,他勇敢地冲出来迎击敌人,向他们猛扑过去,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了亚特兰大的埃兹拉教堂两次大规模的战斗,它们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较起来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接触罢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断掉过头来发起新的攻击,他们尽管损失惨重,可是兵源丰富,经受得起。他们的大炮一直向亚特兰大内猛轰,大量杀伤城市居民,摧毁了许多建筑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弹坑,居民们避难的最好办法是躲进地窖。地洞和在铁路截口临时挖掘的浅遂道中。亚特兰大被围困了。

  胡德将军在就任总指挥以来的11天里所损失的兵员,已接近于约翰斯顿在战斗和退却的七十四天的所损失的数目,而且亚特兰大已沦于三面受敌,岌岌可危的困境。

  从亚特兰大至田纳西的铁路已全部控制在谢尔曼手中,他的部队已越过铁路向东挺进,同时截断了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线。如今只有往南与梅肯和萨凡纳相联的一线还保持畅通。但是城里已住满了军队,挤满了伤兵,塞满了难民,这条铁路是万难解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铁路还能守住,亚特兰大就不会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这条铁路已变得多么重要,谢尔曼会多么凶狠地来夺取它,胡德又会怎样拼命保卫它,便觉得这局势太可怕了。因为这是一条横贯全州,穿过琼斯博罗的铁路,而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亚特兰大这个惊叫的地狱比起来,好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所了,可是它距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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