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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 第三章

  杰姆斯·摩仑多尔夫,这座城市里年纪最大的参议兼商人,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害糖尿病的老头儿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能力,他酷嗜点心和蛋糕,而且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也给摩仑多尔夫家作顾问医生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真心爱戴他的家人也曾竭力劝说他改改口味,可是这位老议员作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否则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手里还握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渣子。没等慢性病把他的身体搞垮,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这种丑态是和老人的身份不符的!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然而事情还是很快地在城里传播开,成为了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谁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二月……一八六二年二月,现在正是人们无事可做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小声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充满敬畏地走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大门道,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讲到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对这件事更是百说不厌。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立刻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每个人都在思考那个重大的问题: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隐蔽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里来观光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那他感觉到的是一片安静详和;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奔忙角逐,怎样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持、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开始是喧哗争吵,各不相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这座城市噪动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复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家住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回他更是胆战心惊的坐在家里等待结果;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这一生是没指望了,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卒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以后,就满怀心事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然后又开始不停地舐上嘴唇。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了个极其尖刻的眼色,极其默契地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但并没有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有的名字根本就不用考虑。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库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当选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家私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但可惜法律没有规定谁钱多谁就当议员,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人们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的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不遗余力的投入到公众事务之中,施特仑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腾达发展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如此种种,都使他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有一些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祖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了解他祖父做过些什么。他的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跻身于这座城市里的精英分子之中,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列,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就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从这一点上看没有谁能比得上他,使他在许多人心目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本城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很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遵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算得上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的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和附近的建筑物相比显得那么别具一格。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他的一位颇具文艺才能的兄弟也在其中,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里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一定会坚决地投反对票。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里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要是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这就是人们崇拜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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