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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卷宗的往返次数是无法计算的。局外人有时会以为,整个案子已经被忘却,文件已经遗失,诡称宣判无罪已经成为彻底宣判无罪。但实际上,任何一个熟悉法院情况的人都不会这么想。任何文件也不会遗失,法院从来也不会忘记任何事情。有一天,某个法官会出其不意拿过卷宗来,仔细阅读;他会认为这起案件的起诉仍然有效,于是便下令立即逮捕人。我这么说,有一个假设前提,即从诡称宣判无罪到重新逮捕人犯之间,已过了很长时间,这是可能的,我听说过类似的情况。但也有这样的可能:得到无罪开释的人刚从法院回到家,便发现刑警已经等在那里要重新逮捕他了。于是,他的全部自由当然便就此告终了。”

  “这个案子又得从头开始审理吗?”K有点不相信地问道。“当然啰,”画家说,“案子需要全部从头开始审理;但是结果也有可能和上次一样:诡称宣判无罪。于是人们又得为这个案子全力以赴,任何时候也不能松劲。”他讲出最后这句话,大概是因为发现K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可是,”K说,他好像不想再听画家说下去了,“第二次争取得到无罪开释的结果是不是比第一次更难?”

  “在这一点上,”画家说,“谁也不敢说死。我觉得,你的意思是,第二次被捕会影响法官们对被告的看法?不是这样。法官们第一次宣布被告无罪时,就预见到有可能再次逮捕被告。因此,你的这种顾虑是完全多余的。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有时倒会发生这样的事:法官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变了,甚至从司法观点上说也产生了变化;因此,你就得根据业已变化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努力,争取第二次无罪开释。一般说来,要像争取第一次无罪开释时那样想尽法子、竭尽全力。”

  “但是,第二次无罪开释也不是终审判决呀,”K说,他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当然不是,”画家说,“在第二次无罪开释后面跟着的是第三次被捕,在第三次无罪开释后面跟着的是第四次被捕,依次类推。诡称宣判无罪这个概念本身就包含着这些内容。”K无以置答。“看来,你对诡称宣判无罪不感兴趣,”画家说,“也许延缓审理对你更为适合。我是不是需要向你解释一下,延缓审理是怎么回事?”K点点头。画家懒洋洋地重新躺到椅子上,他睡衣前面的钮扣脱开了,他伸进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胸部。“延缓审理,”他说;他凝视着前方,停了一会儿,像要找出一个十分确切的解释,“延缓审理就是诉讼停留在开始阶段,不再继续往下进行。为了取得延缓审理的结果,被告和他的代理人,尤其是他的代理人,必须与法院不断保持个人接触。请允许我再次指出,这虽然不像争取诡称宣判无罪那样,需要全力以赴;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却需要更加保持警觉。

  你得经常注视着案子的情况,除了在紧急情况下要去找主管法官外,每隔一定时间也得去找他一次,而且要尽可能和他搞好关系。如果你本人不认识这位法官,那就应该通过你认识的那些法官尽量给他施加影响;同时要继续努力,争取亲自和他见一次面。如果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你都没有忽略,那你就肯定能使诉讼不至于超越开始阶段。这并不意味着不再审理了,但是被告基本上可以不受判决的约束,就像一个自由的人一样。与诡称宣判无罪相比,延缓审理有其优越性,即被告的前景较为明朗,没有突然被捕的危险,用不着担心、紧张和焦虑,而这在争取诡称宣判无罪时是不可避免的,类似情况很可能在一个最不合宜的时刻出现。当然,对被告来说,延缓审理也有一些欠缺之处,一这也不容忽视。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考虑到被告在这种情况下永远也不会真正获得自由,因为他在得到诡称宣判无罪后,也不见得能够真正获得自由。延缓审理的弊端在其它方面。

  要想把案子无限期地搁置起来,就必须找到几条站得住脚的理由。因此,每隔一段时间便得做做样子,采取各种措施,审问一次被告,收集一点证据等等,这当然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因为案子还得让它继续向前进展,尽管只是局限在人为划定的一个小圈子中。这当然意味着被告会偶尔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你别以为这些事情会使人很不愉快,因为一切都是走走过场而已。比如说,审讯被告只消三言二语;如果你没有时间,或者不想去,你可以表示抱歉而不出庭;你还可以事先安排和某些法官见面;总之,你要做的一切只是隔一定时间到你的主审法官那儿去一次,以这种方式从形式上承认你处于被告地位。”画家讲最后这句话的时候,K已经把上衣搭在手臂上站了起来。“他现在站起来了,”门外立即传来了喊声。“你就要走了吗?”画家问,他也站了起来。“我相信,是这儿的空气促使你离开的,我很遗憾。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不得不讲得很简短。但是我希望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

  “啊,是的,”K说,他不得不聚精会神地听画家讲话,头都疼了。虽然K承认画家已经讲清楚了,可是画家又接着总结了几句,想利用最后一次机会使他放心:“这两种方式的共同点是,可以避免被告受到判决。”

  “但是,它们也使被告不能真正无罪开释,”K低声说,他似乎因为自己作了这么一个尖锐的判断而感到窘迫。“你抓住了事情的核心,”画家紧接着说。K伸手去拿外套,但还没有决定是否把上衣穿上。他很想把外套和上衣捆成一捆,拿在手里,奔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他想到了姑娘们,尽管她们已经作出预报,说是他已经在穿衣服了,他还是不想把衣服穿上。画家急于猜度K的意图,便说道:“我觉得,你对于我的那几个建议还没有作出决定。这是对的。你如果想要匆匆决定的话,我还会劝阻你呢。需要细细斟酌,权衡利弊。每件事情都要仔细掂量。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也不应该拖得太久。”

  “我不久会再来找你的,”K说,他顿时下定决心,穿好上衣,把外套往肩上一搭,匆匆朝门口走去;门外的女孩子们立即尖叫起来。“你得守信用,”画家说;他没有跟着K,“否则我只好自己到银行里来了解情况了。”

  “请你开门,好吗?”K说;他拉了一下门把;觉得有阻力,他知道是门外的姑娘们在拽着。“你不想受到女孩子们的纠缠吧?”画家问,“最好还是从这边出去吧。”他指指床后的那扇门。这正中K的下怀,他赶紧走回床边;但是画家却没去开门,而是钻到床底下,在那儿说道:“等一会儿,你想看一两幅画吗?你可能会想买的。”K不想失礼,要知道画家确实很关心他,还答应今后帮助他呢;此外,K一直到现在都没提怎么付给画家报酬的事,这完全是他的疏忽,既然画家自己提出卖画,他当然不能推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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