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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监察官悠闲自在地坐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士的椅子上,那副蛮横傲慢、神气活现的样子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先生们,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回答,也许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他逮捕了我,这就是一切。但是,事情还没完,他指使我银行里的三个低级职员进入那位女士的房间,听凭他们兴冲冲地翻着和乱动属于那位女士的一些照片。

  让这三个职员在场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目的,这就是期待他们和我的女房东及其佣人一样,到处散布关于我已被捕的消息,以便诋毁我的名誉,特别是动摇我在银行里的地位。但是,这种意图完全落空了,即便是我的女房东——我很荣幸地在这儿说出她的名字,她叫格鲁巴赫太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即便是格鲁巴赫太太,也有足够的智力能认识到,这种形式的逮捕就像野孩子的恶作剧一样,不值得认真对待。我重复一遍,这一切目前仅仅使我感到愤懑和恼火而已,可是,它难道不会引起更坏的后果吗?”

  说到这里,K停住了,他朝一声不吭的预审法官瞥了一眼,好像看见法官给大厅里的某人使了一个眼色,传递了一个信号。K笑了笑说:“坐在我旁边的预审法官先生刚才给你们当中的某人传递了一个秘密信号。看来你们中间的某些人接受坐在上边的人的指示。我不知道,这个信号是授意鼓掌呢还是让你们嘘我;现在既然我过早地泄露了事情的真相,我也就自觉地放弃了掌握它的真实含义的任何希望。我对这件事毫不在乎,我可以公开授权预审法官先生对他雇用的手下人讲任何话,用不着暗递信号,法官可以在他认为适当的时候对他们讲:现在嘘他,或者说:现在给他鼓掌。”

  预审法官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他很尴尬,也可能是很不耐烦。他跟后面的那人讲了一句话,那人朝他俯下身来,可能是给他打气,也可能是给他出个具体的主意。下面的听众正在谈论,声音不高,但很热闹。原先似乎势不两立的两派成员现在融会在一起了,有的人指着K,另外一些人指着预审法官。大厅内烟雾弥漫,令人不可忍受,从大厅这头甚至无法看见在大厅那头的人。楼座上的人更糟,他们忐忑不安,睨视着预审法官,为了弄明白事情的进展,他们只得低声询问楼下的人。回答好像是偷偷摸摸作出的;提供消息的人一般用手遮住嘴,尽量压低自己的嗓门。

  “我马上就要讲完了,”K说,他用拳头擂着桌子,因为桌上没有铃。预审法官和给他出主意的人听见响声后吃了一惊,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分开了一会儿。“我基本上置身于这件事以外,因此我可以冷静地对它进行评论,而你们——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真的把这个所谓的法庭当作一码事的话——会发现,听听我的话是大有好处的。不过我请求你们,如果你们对我讲的有什么看法,需要和我商榷,最好以后再说,因为我时间紧迫,很快就得离开这儿。”

  大厅内立即一片寂静,鸦雀无声,K控制了全场。听众不再像开始那样乱吵乱嚷了,甚至也不鼓掌,他们似乎被说服了,或者几乎被说服了。

  “毫无疑问的是,”K十分温和地说。听众聚精会神,屏息静气,他深受鼓舞;全场静寂得连一丝最微弱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这比最热烈的掌声更令人激动,“毫无疑问的是,在法院采取的这一系列行动——我指的是法院在处理我的案子中所采取的逮捕我和今天审讯我这一系列行动——的后面,有一个庞大的机构在活动着。

  这个机构不仅雇用受贿的看守、愚蠢的监察官和其最大优点便是明白自己不中用的预审法官,而且还拥有一批高级的甚至是最高级的法官,这些人还有大量不可缺少的听差、办事员。警察和其他助手,或许还有刽子手呢,我不忌讳用这个词。先生们,为什么要有这个庞大的机构呢?不外乎是诬告清白无辜的人,对他们进行荒谬的审讯;这种审讯其实在大部分情况下得不到什么结果,就像在我的这桩案子里一样。

  但是,既然整个机构都是荒谬的,上司又怎么能防止他们的下属贪赃枉法呢?这是不可能的,即使这个机构中的最高法官也不得不默许他的法院里的受贿现象。正因为这样,看守们便想方设法去偷被他们抓来的人身上穿着的衣服,监察官便闯进陌生人的家里去,无辜百姓从此不能得到有礼貌的对待,而是在大庭广众下受辱。看守们讲过,囚徒们的财产保存在一些仓库中,我很想去看看囚徒们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怎么在那儿霉烂,至少看看经过官员们的洗劫后还能剩下些什么东西。”

  这时K的话被大厅那头发出的一声尖叫所打断。大厅里烟雾弥漫,灯光昏暗,迷迷蒙蒙,他只好举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力图看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是洗衣妇。她一进来,K就知道秩序有可能被她扰乱。到底是不是她的过错,还不清楚。K只看见一个男人把她拽到门边的一个角落里,紧紧搂着她。但是,发出那声尖叫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他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小群人聚在他们周围;楼座上离他们较近的那些人看到K在审讯过程中造成的肃穆气氛由于这种事情而被破坏,似乎感到高兴。K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穿过大厅,奔到那头去。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都急于恢复秩序,起码应该把那对害群之马逐出会场;但是,头几排公众却无动于衷,他们一动不动,谁也不给他让路。相反,实际上是在阻挡他,有个人——他没功夫回头看是谁——伸出手,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老头们横着胳膊不让他过去。K这时已经顾不得那两个人了,他觉得自己的自由受到威胁,好像他真的被捕了。他不顾一切地跳下讲台。他现在和人群面对面站着。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些人?他是不是过高估计了自己讲话的效果?当他讲话的时候,他们是不是故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现在他讲完了,他们是不是终于对自己的装腔作势感到厌倦了?瞧瞧他周围的人的脸部表情吧!他们那黑色的小眼睛左顾右盼,目光诡谲;他们的胡子脆硬,根本不像胡子,要是把它们捏在手里,准和握着一大把蟹钳一样。

  胡子下方的外衣领子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徽章在闪闪发光——这是K的真正发现。他还发现他们全都佩戴着这些徽章。表面上看来,他们有的属于右派,有的属于左派,其实都是同僚;他猛地转过身来,发现预审法官的外衣领子上也缀着同样的徽章。预审法官坐在那儿,手搁在膝盖上,逍遥自在地看着这个场面。“原来如此!”K大声说道,并在空中挥动着手臂。他突然明白了,怒不可遏:“你们都是当官的,没有一个不是。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我刚才所讲的那些贪赃枉法的人。

  你们赶到这里来,用耳朵听,用鼻子嗅,想尽可能多知道一些我的情况。你们假装分成两派,你们当中的一半人拼命鼓掌,只是为了引诱我讲下去,你们想尝试一下,怎么捉弄一个老实人。好吧,我希望你们已经从中得到很大好处,因为我居然期待你们来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你们已经从中得到一些乐趣,或者还有别的——走开,不然的话我就揍你,”K对一个索索发抖的老头嚷道,那老头靠得他太近了,“你们也许还真的懂得了一两件事情。我希望你们对自己的职业感到满意。”他匆匆拿起放在桌边的帽子,在全场由于惊愕——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所引起的一片寂静中,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朝门口走去。

  然而,预审法官似乎比K的动作更快,因为他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等一等,”他说。K停了下来,但他的眼睛仍然看着门,而不是看着预审法官;他的手已经按在大门的插销上。“我只想指出一点,”预审法官说:“今天——或许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抛弃了审讯肯定会给被告带来的全部好处。”K笑了起来,他仍旧看着门。“你们这些恶棍,总有一天我也要审讯你们,”他大声说道,然后打开门,朝楼下跑去。他身后响起唧唧喳喳的热烈讨论声,公众显然已不再惊愕,他们像内行的学者一样,开始分析面临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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