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珍妮姑娘 | 上页 下页
二〇


  那参议员将怎样接待她呢?他会有怎样的感想呢?她不觉呆呆站住,心中起了犹豫和怀疑;这才又想起牢里的巴斯,就仍旧急忙前进。

  本州首府大旅馆的习惯,是无论夜里什么时候,也无论要到哪一层楼,女子都不难从女子专走的门口进去的。原来那家旅馆也同当时其他许多旅馆一样,虽然不能说管理不严,却也有一些地方未免太马虎。门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只有从后门口转到前面的接待室,才会引起那帐房的注意。

  要是不走那条路,那末进进出出都没有人注意了。

  当她走到门口时,除开门廊里有一盏灯低低的挂着,四处都是黑暗的。

  那参议员住的房间,沿二楼的穿堂走去只有根短一段路。她提着心,白着脸,急忙走上了楼梯,却不让她那狂风暴雨般的心情流露出其他形迹。她一到那走熟的门口,就停住步子;她生怕他不在房里,却又怕他真的在房里。

  当时门上气窗里透出了一道灯光,她就鼓起所有的勇气来敲门了。有人在里面咳嗽动弹。

  当他把门开开的时候,他那一惊是不可名状的。“怎么,珍泥?”他嚷道。“多么有趣啊!我正在想你呢。进来——进来。”

  他用一个热烈的拥抱欢迎她。

  “我是去找你过的,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一径都在想法子把事情挽回过来。现在你居然来了。可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他把她推在一臂的距离外,研究她那愁苦的面容。在他眼睛里,她那么鲜艳的美貌正好象是一朵刚摘下来的带露百台花。

  他感觉着一阵潮涌般的热爱。

  “我有事求你,”她终于逼出这句话来。“我的哥哥坐监牢了。我们得有十块钱才好把他赎出来,我可不知道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

  “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摸着她的手说。“你还要到哪里去想法子呢?

  我不是同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吗?你难道还不知道,珍妮,我是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替你做的吗?”

  “是的,”她喘着气说。

  “好吧,那末,别再着急了。可是你怎么老是碰着坏运气呢,可怜的孩子?你哥哥是怎么会坐牢的?”

  “他从车上扔煤下来,被他们逮住的,”她回说。

  “哦!”他说着,满肚子的同情心都被触起,被唤醒了。原来这个孩子是因命运逼他去做的事情而致被捕受罚的。这个黑更半夜到他房里来哀求的女子呢,为的只是十块钱,在她就是一笔迫不及待的巨款,在他却是不值得什么。“你哥哥的事情交给我吧,”他忙说。“你别着急。我只消半个钟头就弄他出来了。你坐在我这里,心放宽些,等我回来。”

  他指给她一盏大灯旁边自己坐的安乐椅,就匆匆出房去了。

  白兰德同区监狱里负责的典狱员是相熟的。他同办理这件案子的法官也认识。他只消费五分钟的工夫,写个条子给那个法官,请他顾念那孩子的性格取消罚款,并且差个人送他回家。又只消再费十分钟的工夫,亲自到监狱里找他那当典狱员的朋友,请他把那孩子当即释放出来。

  “钱在这里,”他说。“如果罚金取消,你可以还给我的。让他现在就走吧。”

  那典狱员当然乐得应允,他就急忙亲自到底下去把事情办妥,而那莫名其妙的巴斯登时释放了。并没有一句话对他说明释放的缘故。

  “现在好了,”开锁的看守员说。“你自由了。你快回家去,别再干这样的事情,再让他们逮住你。”

  巴斯满心惊异地走他的路去了,那前参议员也回到他的旅馆,一路想着怎么应付这个微妙局面的办法。此番珍妮来办这件事,显然没有告诉过她的父亲。她一定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他的。她现在正在他房里等他。

  凡人一生之中,总必遇到过几次紧要关头,当时如果向一条路走,就是严格实践正义和责任,向另外一条路走呢,就有获得个人幸福的可能,因此要觉得踌躇不决。而这两条路的分界线,是不一定划然分明的。如今白兰德知道自己即使是正式跟她结婚,也要因她父亲无意识的反对而发生困难。再加上世人的舆论,问题就更加复杂。设使他公开的要她,天下人要怎么说呢?她在情绪上是个可重视的类型,那是他知道的。从艺术的方面和性情的方面看她,她却有一点东西不可捉摸,出乎一般人最敏锐的感觉力之外。就是她自己,也还不十分了解这点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宏大无边的感情,全然没有受过理智或甚至于经验的矫正,而是宜于任何男子的欲求的。“这个出奇的女孩子,”他想到这里,心的眼睛分明看见她就在面前。

  他一路冥想着应处的态度,不觉已经到了旅馆里的那个房间。他一踏进门,就又重新被她的美和她那不可抗拒的魅惑力所感动。在那灯阴曛红之下,她似乎是一个具有无穷潜力的形象。

  “好吧,”他强作镇静的神气说,“我已经去看过你的哥哥。他出来了。”

  她站起身来。

  “啊,”她喊着,捏紧她的手,向他伸出两条膀子来。她眼中泛起感激的眼泪。

  他看见眼泪,就向她走近一步。“珍妮,你千万别哭,”他祈求道。

  “你这天使!你这慈悲的女神。你已经作了牺牲,怎么再能看你淌眼泪!”

  他把她拉近身来,于是乎数十年来的一切谨慎都离开他了。其时他心境里只有需要和满足需要的意识。命运终于不顾其他的损失,而给予他所最最想要的东西——爱和他所能爱的一个女子。他把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和她亲嘴。

  英国的那弗利斯①曾经告诉我们,说一个十全十美的处女需要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方才造得成。“原来处女的珍贵性是由地上和空中一切着魔的事物吸取来的。它来自一个半世纪以来吹过青麦的南风;来自那些摇曳在重甸甸的金花菜和欢笑的威灵仙上头而藏匿山雀驱逐蜜蜂的渐长的草的香气;来自蔷薇罗布的篱笆,金银花,以及青杉荫下转黄麦茎丛中天蓝色的矢车菊。虹彩留住日光所在的一切曲涧的甜蜜;一切荒林的蓄美;一切广山所载的茵香和自由——并须经过三个百年的累积。

  ①耶弗利斯(John Rlchard Jefferles, 1848─1887),英国作家,所作小说多描写乡村生活。

  “百年来的莲馨花,吊钟花,紫罗兰;紫色的春和金色的秋;不死的夜;一切正在展开的时间的节奏。这是一部未尝书写亦且无此能力书写的编年史;试问一百年前由玫瑰落下的花瓣有谁保存记录呢?三百回飞到屋顶的燕子——你就想想看吧!处女就是从那里来的,而世界之渴望她的美,犹之渴望过去的花一般。十七岁的姑娘之可爱已经有了许多世纪的历史了。此所以情欲是差不多悲惨的。”

  你如果已经懂得并且曾经三百回赏识钟形花的美;如果蔷薇,音乐,以及世界上的红色朝霞和暮蔼曾经触动你的心;如果一切的美都就要消逝,而你趁那世界还没有溜走的时候,能得这些东西搂抱在怀中,试问你还舍得放弃它们吗?

  08

  有时袭击我们的物质和精神的变化,在当时,意义是不很明了的。经过一阵震惊的意识,一阵觉得危险的意识,我们就明明已经恢复原状,然而变化是来过的了。我们总有一部分地方决不会和从前一样。珍妮既然熟虑那天晚上因同情的冒险而起的深微的心情变化,就落入一种模模糊糊的混乱情绪中。她对于白兰德跟她的这种新关系,并没有确实认识要发生何等社会的和生理的变化。即使情况十分好,可能的母性也不免要使一般女子受到震惊,这是她还没有意识到的。她目前的心情只是骇异,惊奇,和不知道将来到底怎么样,同时她又真正感觉到了一种安恬的快乐。白兰德是个好人,现在他跟她的关系已经更加密切。他爱上她了。由于这种新关系,她的社会地位的变化势必要跟着来的。从现在起,生活就要跟从前根本不同——就在这一刻儿也已经不同了。白兰德频频对她保证他的爱情始终如一。

  “我告诉你,珍妮,”她临走的时候他又重复的说,“你千万不要着急。我是因为感情实在压制不住了,可是我总要跟你结婚的。我这回确实是太放肆,我可总要弥补我的过失。你现在回去,什么都不要说起。对你的哥哥要警告他几句,如果现在还不太晚的话。你要自己拿主意,将来我要跟你结婚,并且要带你走的。我可不能够立刻就办,我不愿意在这儿办。可是我马上要到华盛顿去,再来接你。现在”——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百块钱,实已尽其所有了,“这个你先拿去。明天我再送你些。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记得。你是属于我的了。”

  他亲热地拥抱她。

  她走到黑夜的街心,一路思忖着。无疑的,他会实践他的话。她把一种迷人的新生活的种种可能都想象起来。当然他会娶她的。你想想看吧!她就要到华盛顿去——那么老远的地方。而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再也用不着这样劳苦了。还有巴斯和马大——她想到自己将有许多地方可以帮助他们,不由得满心高兴。

  走过了一段街坊,她就站住了等白兰德,白兰德伴送她到她自己的门口,并且等着她做过一番审慎的侦察。她悄悄的走上台阶,把门试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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