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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人在城里(2)


  不切实际是一种麻风病。它扭曲了随侍大人的每一个人。在最外层的屋子里有那么六七个与众不同的人若干年来就模糊地感到不安,认为总的说来形势不妙。作为一种颇有希望匡救时弊的办法,那六七个人有一半加入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宗派:抽搐派。他们正在圈内考虑是否应当在现场口吐白沫、大发脾气、大喊大闹,作出强有性昏厥的样子,为未来留下很容易理解的谶语,为大人指引迷津。除了这几个德尔维什分子之外,其他三个加入了另一个教派,这个教派想以“真理中心”来挽救世人。他们认为人类虽已离开了真理中心——这用不着多加证实——但还没有脱出“圈子”,因此必须设法制止脱出,甚至送回中心去,其办法是斋戒与通灵。因此,这些人常跟仙灵通话,带来了说不尽的福祉,虽然那福祉尚未显露。

  值得安慰的是,大人豪华府第里的人们全都衣冠楚楚,若是末日审判定在盛装的日子到临,那儿的每一个人便可以永恒地正确无误了。他们的头发是那么鬈曲,那么高耸,又扑了那么好看的发粉;他们的皮肤受到那么精心的保养和弥补,看去那么鲜艳娇嫩;他们的佩剑是那么潇洒风流;他们的鼻官受到那么精妙的款待,凡此种种都将亿万斯年地继续下去。受过最优秀教养的精雅的先生们挂着小小的饰物,在他们懒洋洋地行动时叮当作响,一-这类黄金的镣烤真像些宝贵的小铃铛。一方面有黄金佩饰的叮当,一方面有丝绸衣裙的响声,于是空气便掀动起来,把圣安托万和他那吞噬着人们的饥饿吃得远远的。

  服饰是百试不爽的灵符和神咒,可以维持一切事物的现有秩序。人人都打扮穿着,参加一场永不休止的化装舞会。从杜伊勒丽宫、大人、宫廷、枢密院、法庭,到整个社会都是一场化装舞会(衣衫褴褛者除外),连普通的刽子手也要参加。刽子手行刑也得按灵符的要求“卷发、扑粉、身穿金边外氅、白色长统丝袜和轻便无袢鞋”。“巴黎先生”就是穿着这一身精美的服装来到绞刑架和车裂架(那时斧头很少使用)主持盛典的。他在各省的弟兄们,包括奥尔良先生等人都按天主教的习俗把他叫作“巴黎先生”。在我主一干七百八十年的大人这场招待会中又有谁能料想到一个以卷发、扑粉、金边大氅、无袢便鞋和长统白丝袜的刽子手为基础的制度会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星宿消逝呢!

  大人吃下了他的巧克力,解除了四个手下人的负担,命令最神圣之中最神圣的大门敞开,然后迈步出场。好一个低眉垂首、阿谀逢迎、胁肩谄笑、卑躬屈膝的场面!那从肉体到精神的-躬到地就是对上苍也没有这样恭顺——这也许正是大人的崇拜者们从不去打扰上天的一个原因吧!

  大人对这边作出个承诺,对那边绽出个微笑,对这一个幸福的奴才耳语一句,对那一个奴才摆一摆手,和蔼可亲地穿过了几道房间来到“真理边缘”的遥远地带,又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又让他的巧克力精灵们把他关闭在内殿里。

  接见大典结束,空气的振动转化成了一场小小的风暴,宝贵的小铃铛叮叮咚咚下了楼。转瞬之间全场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此人腋下夹着帽子,手上拿着鼻烟盒,从一排镜子面前走了出去。

  “我把你奉献给一一”这人来到最后一道门口站住,对内殿转过身去,“魔鬼!”

  说完这话,他像抖掉脚下的灰尘一样抖掉了手指上的鼻烟,然后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这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衣饰豪华,态度傲慢,那张脸像个精致的假面。脸色是透明的苍白,五官轮廓分明,老是板着。那鼻子若不是在两道鼻翼上略微凹下了些,便可以算得上漂亮。而他那脸上仅有的变化却正表现在那凹陷之处(或叫鼻翼小窝)。那地方有时不断改变颜色,有时又因为轻微的脉搏跳动而扩大或缩小,有时又给整个面孔带来一种奸诈、残忍的表情。但若仔细观察,你又会发现这种表情的根子却在嘴边和眼角的皱纹上。那些皱纹都太淡,太细。不过,就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而言,它还是漂亮的,引人注目的。

  这张脸的主人走下了楼,来到院子里,坐上他的马车走掉了。在招待会上跟他说诉的人不多,他站在略微离开人群的地方,而大人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热情。此时此刻他颇为得意,因为看到普通老百姓在他的马车前四散奔逃,常常险些被车撞倒。他的手下人赶起车来仿佛是在对敌人冲锋陷阵,而这种鲁莽的做法并没有从主人的眉梢,嘴角引来丝毫制止的意思。即使在那个耳聋的城市和暗哑的时代,人们的抱怨有时其实是能听得见的,说是那种古罗马贵族式的凶狠的赶马习惯在没有人行道的大街上野蛮地威胁着平民百姓的生命或把他们变成残废。可是注意到这类事件并加以考虑的人却很少。因而在这件事上也跟在别的事上一样,普通的穷苦百姓便只有自行努力去克服困难了。

  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发疯一样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它疾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令人恶心地抖了一下,几条喉咙同时发出了一声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随即后臀一翘停下了。

  若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大概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常常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已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大吃一惊的侍从已经匆匆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平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嗥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褴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讨厌?是他的孩于么?”

  “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身子,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一时里用手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并无别的表情,并无可以后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便没再出声,以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仿佛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

  “我看这事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老是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命令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的脑袋都像白鹤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绝对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匆匆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号啕着,指着泉水。那儿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一动不动的包裹前,缓缓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怜的小把戏像这样死了倒还好些。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活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人家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干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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