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既相同又不同的两姐妹 | 上页 下页


  这个荡妇早已给叙尔万德捎去信息,告诉他有何等奇特的风流艳遇等着他来猎取,并再三叮嘱他,务必要显出有节制的态度和极其端庄的举止,先使这个高傲的女人放松警惕、失去戒心。当叙尔万德怀着要在这样一场特殊的竞赛中取胜的好奇心和虚荣心终于走进来,而索菲娅则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她带在身上用以抗暴自卫的匕首时,她感到惊奇极了:这个被认为是狂妄无礼的风流男子以何等恭敬礼貌的态度向她走过来。因为他既不试图——大概妹妹已经和他打过招呼——将这个战战兢兢的女子拉进自己的怀里,而且也不用亲昵的称呼问候她,而是既温柔且恭顺地先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他从向后退去的仆人手中拿过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以及一件普罗旺斯丝绸紫上衣,彬彬有礼地请求允许他将上衣给她穿上,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对这样得体的态度索菲娅没有别的招儿可使,只有顺从他的意愿的份儿;她一动不动地让他给自己戴上项链,穿上那件昂贵的衣服,她并非没感觉到,他那热辣辣的手指头怎样谄媚而轻盈地同时和那凉丝丝的项链一道沿着她的脖颈滑过去。然而由于叙尔万德没再做出什么新的鲁莽举动,索菲娅也就不好贸然发怒。这个伪君子没过分殷勤,反倒又鞠了一躬,并用极其难为情的口吻说,他觉得自己不配与她同桌吃饭,因为他的衣服上还粘附着街上的尘土,说是请她允许他先洗一洗自己的头发和身子。索菲娅难为情地喊来女仆并让她们领叙尔万德到浴室去沐浴。然而女仆们却听从女主人海伦的秘密指令,故意误解了索菲娅的话,急速剥掉少年的衣服,使他一丝不挂、英俊漂亮地呈现在她面前,酷似那尊异教的阿波罗像——那尊像曾放在集市广场上,后来主教让人把它砸碎了。而后她们才用油膏给他涂抹,用热水给他洗脚;她们不慌不忙地把玫瑰花编结在这个笑眯眯的裸体少年的头发上,最后才终于给他披上了一件新的闪光的衣裳。他焕然一新地向她走去,显得比先前更俊美了。但是她一察觉自己看到他特别优雅俊美,便对自己的眼睛大为光火,并且迅速摸了摸手边那把藏在她衣服兜里的救命匕首。只是她没有找到对他下手的机会,因为这个美少年礼貌地保持着距离,说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和她闲聊,与病院里的那些饱学之士们毫无二致,以致她一直没有机会——这与其说是让她感到高兴,还不如说是让她感到懊恼——以女性的坚毅榜样向在隔壁偷听的妹妹炫耀。众所周知,为了保卫德行,就必须先冲击德行。但是在叙尔万德身上却没有一点激情冲动的迹象,从他的谈话中只微微透出一丝殷勤礼貌的气息,而那些笛子,那些渐渐在隔壁提高其急促乐声的笛子,它们比这个少年那张殷红的、平素一定馋涎欲滴的嘴发出更加温柔多情的语声。他只是不停他讲述竞赛和征战故事,完全像是和男人们在一起酣饮畅叙似的。他的冷漠装得十分出色,让索菲娅完全放心了。她毫无顾忌地品尝加了危险调味品的菜肴、啜饮会让人不知不觉神志迷糊的葡萄酒。是的,这个冷淡的男子不提供丝毫契机让她去证明她的德行的顽强,去向她妹妹显示自己的强烈不满,对此她感到不耐烦并且渐渐恼怒了。末了,她竟开始自己来挑起这个危险。她无意间发觉喉咙里卡着一丝笑意,自己也感到陌生,这是一种勃发的兴致,要宣泄和恢复纵情欢乐的情绪,但是她不自制,不感到羞愧,午夜不再遥远了嘛,匕首就在自己手边,这个号称满腔热血的少年比那把匕首的钢刃还冷。她一点一点向他靠拢过去,以便让她的德行终于可以有进行光荣自卫的机会,于是这个爱虚荣的女子踌躇满志,定要证明自己意志坚定,便不由自主地施展起她那位淫荡的妹妹平时为博取过于世俗的酬报所使用的那种诱惑手段来。

  但是正如一句明智的谚语所说,魔鬼的胡子是一根也碰不得的,否则魔鬼会突然卡住你的脖子。这里这位争强好胜的女斗士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形。因为她不胜酒力,不知道这酒是用刺激性欲的香料浸泡过的,她让渐渐使人心神荡漾的烟雾的气味熏得迷迷糊糊,听着软绵绵的笛声便浑身酥软下来,渐渐地她的神志迷乱了。她顿时颤声柔气、哼哼唧唧起来,无论哪位博士也无法在法庭上宣告,事情是在醒着的时候还是在打着盹儿的时候,是在清醒状态还是醉酒状态,是顺着她的意愿还是与此相违背着发生的——总之,事情发生了,还在钟敲午夜之前很久便发生了,这就是上帝或他的对手希望发生的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终究会发生的事。宽衣解带时,那把偷偷装备的匕首一下子坠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然而奇怪,疲倦的虔女不是卢克雷蒂娅①,她没有把匕首拣起来把它刺向那个危险的近在身边的少年,隔壁房间里没有听到哭泣和反抗的声音。当道德败坏的妹妹半夜带着一群仆役得意洋洋地闯进这已经成为洞房的房间里、一把好奇的火炬明晃晃照在被战胜者们在床上时,也就没有什么要藏藏匿匿、没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了。就这样,放肆的女仆们按异教的方式把玫瑰花撤到床上,红得比这位满脸通红的面孔还红,她如今晕晕糊糊为时过晚地觉察到自己已经失身。但是妹妹却激动地把困惑的姐姐搂入怀里,笛子欢吹,小钹儿猛击,仿佛潘神②又返回家乡,回到信奉基督教的大地上来了,女仆们赤身裸体、厚颜无耻地跳舞,呼叫厄洛斯,赞美这个被逐出家门的神③。随后这群放荡不羁、旋转起舞的女仆便用香水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焰顿时便将那件受尽贬抑的虔诚的衣裳吞噬。她们就像给她妹妹周身披上玫瑰那样,也用同样的玫瑰披在这位新妓的身上,她如今羞于承认自己的失败,露出迷惘的微笑,做出好像她是自愿委身于这个美少年的样子。如今一看这两人并排站着,一个羞得满脸通红,另一个洋洋得意得满脸通红,便再也没有人能将索菲娅和海伦,将表面恭顺者和傲慢者区别开来了,而这少年的目光则垂涎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透出重新奋起的、双重焦躁的欲念。

  ① 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约生于公元前第五世纪,因被罗马暴君卢齐乌斯·塔尔奎尼乌斯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要求父亲和丈夫立誓为她报仇,随即自尽。

  ② 潘,希腊神话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古希腊人认为,潘是一位快乐之神,他在深山密林中游逛,同自然女神跳舞,吹奏自己发明的笛子。

  ③ 传说厄洛斯是宙斯和阿佛罗狄忒之子,厄洛斯诞生时,宙斯曾想把他杀死,阿佛罗狄忒把他藏在密林里,由母狮把他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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