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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亲的死(4)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阔言闲语紧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去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精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地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何的对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来。听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便叫道: “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脸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今晚上要把他人硷的尸衣①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我钱都光了。”

  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捏,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老妈子:“丹兰士,请老爷立刻上来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的回到圣·日内维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皮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治疗,没用的治疗。 “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呢!”皮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拼命的叫她们,象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了。”

  皮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人。”他又招呼皮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皮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自衬衫,换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涅才说了几旬,寡妇就迎上来,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得罪主顾。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吗?另外还得牺牲一条做他人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好家伙归天,象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皮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倔帐。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绘死人用总是够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皮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皮安训脱下衬衫。老人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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