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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馆上总裁第四书


  伏承阁下委撰明文皇帝纪,彝尊本之《实录》,参之野纪,削繁证谬,屏诬善之辞,拟稿三卷,业上之史馆矣。昨睹同馆所纂《建文帝纪》,具书燕王来朝一事。合之鄙稿,书法相违。彝尊愚暗,匪敢露才扬己,暴人之短。惟是史当取信百世,讵可以无为有,故敢述其所闻,复上书于阁下。

  明太祖之崩,在洪武三十一年五月,遗诏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逾月而讣至燕,燕王抵淮安,敕令归国。斯《太祖实录》,史臣曲笔,谓用事者矫诏却还,当在是年之秋也。时方执周王,废为庶人。是冬,齐王有罪,召入京,留之。燕王方虑祸及,归国恐后因简壮士为护卫。迨齐王之入燕,且益惧焉。肯以次年来朝,身犯危地,而且傲慢无礼,由皇道入,登陛不拜,致监察御史曾凤韶,户部侍郎卓敬,一劾王大不敬。一请徙封南昌,建文帝不报。而燕世子及弟高煦,适以三月至京师。譬诸虎离其穴,尽将虎子深入坎窞陷阱之中,缚之一二猎夫力尔,虽至愚者勿为,而谓智虑绝人之燕王为之乎?且燕世子之来在三月,则是时燕王犹未反国,野史称文皇遣之来,谁实遣之?姜清《秘史》据南京锦衣卫百户潘暄贴黄册内载:“校尉潘安二十三日钦拨随侍燕王还北平”,以为来朝之验,似若可征。然稽之《实录》,靖难师驻龙潭,帝顾望钟山,怆然下泪。诸将请曰:“祸难垂定,何以悲为?”帝曰:“吾异日渡江,即入京见吾亲,比为奸恶所祸,不渡此江数年,今至此,吾亲安在?瞻仰孝陵,是以悲尔。”然则太祖崩后,燕王未尝入朝可知已。盖革除年事,多不足信,即燕王来朝,不足信者一也。

  金川门之变,《实录》称建文帝阖宫自焚,中使出其尸于火。越七日,备礼葬之,遣官致祭,辍朝三日。野记则,松阳王景请以天子之礼葬,文皇从之。夫既葬以天子,未有不为之置陵守冢者,而钟山左右无之,则备礼者,亦史臣欺人耳目焉尔。矧孝陵渴葬,文皇责建文以庶人之礼葬其祖,又岂肯以天子礼葬建文乎?不足信二也。

  北京金山口景陵之北,相传有天下大师之塔,谓是建文帝坟,此尤无据。彝尊尝登房山,山隅有乱塔寺,瘗僧骨不可数计。绕山村落田中,亦多僧塔,或题司空,或题司徒,或题帝师国师,盖辽金元旧制则然,所称天下大师,不足为异。而乃诬为建文帝墓,既不封不树矣,其谁复立石为表?不足信三也。

  《从亡随笔》称太祖预贮红箧于奉先殿侧,四围以铁锢之,锁二,亦灌以铁汁。程济破之,得三度牒,济为帝祝发,既扶帝出聚宝门矣,不应复折而至神乐观,不足信四也。

  《致身录》帝至鬼门,从者八人,牛景先用铁棒启之而出。考是日乙丑,文皇一入金川门,即分命诸将守京城及皇城,鬼门非无人之境,为景先者,持铁棒启门,守城将士,岂无一人见者?不足信五也。

  建文帝既自焚,方先生孝孺,衰杖哭阙下,语文皇曰:“成王安在?此事之所有也?”至文皇谓曰:“独不顾九族邪?”答曰:“便十族奈何?”因并其弟子友朋为一族戮之,此则三家村夫子之说矣。欧阳、夏侯《尚书》虽:“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而马郑俱,九族,上自高祖,下至元孙,九峰蔡氏从之。故世之言九族者,名为九,其实本宗一族尔。迨秦汉诛及三族,则兼逮母妻之党,村夫子不知九族尚轻,三族为最酷,而造为是说。使文皇果用是刑,无舍母妻之族,而遽株及于弟子友朋者,且正学之友,最莫逆者,无如宋仲珩、王孟缊、仲缙、郑叔度、林公辅诸人,故叔度之弟叔美、叔端,仲缙之子叔丰,皆为及门高弟。诸君惟仲缙先卒,其余当日咸不及于难。缉其遗文以传,足以破野史之谬,不足信六也。

  《实录》,文皇既入,即收孝孺,旋执泰子澄至阙,同磔于市。所榜奸党二十五人,郑赐、黄福、尹昌隆在其列,不闻伏法。又靖难师起,北平所司州县官,弃职远避,朱宁等二百一十九人亦未尝悉诛,独大理少卿胡闰,野史谓抄提男女二百一十七人俱死,外遣戍者又一百一十四人。而《奉天刑赏录》载茅大芳妻死,上命饲狗,不应若是之酷,不足信七也。

  万历初,以建文帝所遗三诗,宣付史馆,窃疑是点窜元之故臣忆庚申君之作,若“天命潜移,四海心一”语,岂出之帝口乎?不足信八也。

  铁铉二女,没入教坊,世传七言二诗,乃吴人范宽题老妓卷而作,载《皇明珠玉集》中,好事者巧为傅会,不足信九也。

  河西佣,川中补锅匠。雪庵僧,东湖樵夫。洁其身,隐其名姓,据传闻以书,奚而不可。乃凭转轮殿鼠啮余册,一一实之,不足信十也。

  《文皇实录》载壬午岁七月,命前工部尚书严震直、户部致仕尚书王钝、应天府尹薛正言,分往山西山东陕西巡视,俾奏利弊。震直受诏至山西,九月,病卒于泽州公廨。初不闻震直督饷山东,为北兵缚置布囊,夹以两马,舁至京。后使安南回滇,遇建文帝,惭愤吞金死也。况震直之卒,忠诚伯茹撰神道碑可证,吞金之事,不足信十一也。

  至若因杨行祥事而移之杨应能,王元美辨之矣,不足信十二也。因史仲彬之名而造为《致身录》,久而附益之,钱受之驳之矣,不足信十三也。

  世之论者,以革除靖难之事,载诸《实录》者,皆曲笔,无宁取之野史。然《实录》之失,患在是非之不公,然人物可稽,岁月无舛,后人不难论定。至逊国诸书,往往以黎丘之鬼,眩人观听,以虚为实,以伪乱真,其不滋惑焉者寡矣。阁下宜辨去其惑,晓然开谕同馆,毋相矛盾,作史之贵乎有识者,此也。故因燕王来朝一事,而兼及之,惟阁下澄鉴,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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