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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辞上传第五章


  一阴一阳之谓道。

  前章繇《易》而推天道之所自合,见《易》为至命之书,此章推人所受于天之性,而合之于《易》,见《易》为尽性之学,盖圣人作《易》以诏吉凶而利民用者,皆佑人性分之所固有,以奖成其德业,而非天道之远人,吉凶听其自然也。修之者吉,修其性之良能也。悖之者凶,悖其性之定理也。所性全体之外,无有吉凶,于此占,即于此学矣。

  “一阴一阳之谓道”,推性之所自出而言之。“道”谓天道也。“阴阳”者太极所有之实也。凡两间之所有,为形为象,为精为气,为清为浊,自雷风、水火、山泽以至蜎孑萌芽之小,自成形而上以至未有成形,相与絪缊以待用之初,皆此二者之充塞无间,而判然各为一物,其性情才质功效,皆不可强之而同。动静者,阴阳交感之几也。动者阴阳之动,静者阴阳之静也。其谓动属阳,静属阴者,以其性之所利而用之所著者言之尔,非动之外无阳之实体,静之外无阴之实体,因动静而始有阴阳也。故曰“阴阳无始”,言其有在动静之先也。阳轻清以健,而恒为动先,乃以动乎阴,而阴亦动。阴重浊以顺,非感不动,恒处乎静,阳既丽乎阴,则阳亦静。静而阴之体见焉,非无阳也;动而阳之用章焉,非无阴也。犹嘘吸本有清温之气,因嘘吸而出入也。故可谓之静生阴,动生阳,而非本无而始生,尤非动之谓阳,静之谓阴也。合之则为太极,分之则谓之阴阳。不可强同而不相悖害,谓之太和,皆以言乎阴阳静存之体,而动发亦不失也。然阴阳充满乎两间,而盈天地之间惟阴阳而已矣。“一一”云者,相合以成,主持而分剂之谓也。无有阴而无阳,无有阳而无阴,两相倚而不离也。随其隐见,一彼一此之互相往来,虽多寡之不齐,必交待以成也。一形之成,必起一事;一精之用,必载一气。浊以清而灵,清以浊而定。若经营之,若抟捖之,不见其为,而巧无以逾,此则分剂之之密,主持之之定,合同之之和也。此太极之所以出生万物,成万理而起万事者也,资始资生之本体也,故谓之“道”,亘古今,统天人,摄人物,皆受成于此。其在人也,则自此而善,自此而性矣。夫一阴一阳,《易》之全体大用也。乃溯善与性之所从出,统宗于道者,固即此理。是则人物之有道,《易》之有象数,同原而不容歧视,明矣。

  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道统天地人物,善性则专就人而言也。一阴一阳之道,天地之自为体,人与万物之所受命,莫不然也。而在天者即为理,不必其分剂之宜;在物者乘大化之偶然,而不能遇分剂之适得;则合一阴一阳之美,以首出万物而灵焉者,人也。“继”者,天人相接续之际,命之流行于人者也。其合也有伦,其分也有理,仁义礼智不可为之名,而实其所自生。在阳而为象为气者,足以通天下之志而无不知,在阴而为形为精者,足以成天下之务而无不能,斯其纯善而无恶者,孟子曰“人无有不善”,就其继者而言也。“成之”,谓形已成,而凝于其中也。此则有生以后,终始相依,极至于圣而非外益,下至于牿亡之后犹有存焉者也。于是人各有性,而一阴一阳之道,妙合而凝焉。然则性也,命也,皆通极于道,为“一之一之”之神所渐化,而显仁藏用者。道大而性小,性小而载道之大以无遗,道隐而性彰,性彰而所以能然者终隐,道外无性,而性乃道之所函。是一阴一阳之妙,以次而渐凝于人,而成乎人之性。则全《易》之理不离乎性中,即性以推求之,《易》之蕴岂待他求象数哉!

  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知者”“之知”之知,去声。鲜,上声。)

  以阴阳之分言之,则仁者行之纯,阴之顺也;知者知之明、阳之健也。以阴阳之合言之,则仁者阴阳静存之几,知者阴阳动发之几也。皆性之所有,而道之所全具者也。特人以其性之所偏厚而学焉,又专于所向,则或谓之仁,或谓之知,亦既能见而未明于其全体之合一也。百姓无能与于仁知,则去道愈远,然伦不明而亦自有其伦,物不察而亦能用物,必有其刚,必有其柔,虽不审于时位之攸宜,以斟酌消长之数,酬酢往来之交,而得失吉凶,皆即其可为善者以为不善,不能离也,特昧焉而不自觉耳。以仁知所见不全,而百姓不知,故能喻于道以成德业者鲜。是则《易》之理,特为人所不察,而自流行于日用之间。欲为君子者,舍《易》不学,安于一偏之见,迷其性善之全体,阴阳之大用,将与百姓均其茫昧,久矣。

  此上言人性之所自出,即《易》阴阳交易之理,流行于日用而不可离。以下则言《易》为性体之大全,而尽性以尽物者,皆不能逾乎此也。

  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

  此言一阴一阳之道,为《易》之全体,而于人性之中,为德业所自立,以见尽性者之不可离也。性函于心,心之体,处于至静而恻然有动者,仁也。性之能,丽于事物而不穷于其所施,用也。仁函于心,本隐也,而天理者未动而不测其所在,虽或闻见有得,而终不与己相亲,恻然内动,乃以知吾心之有此,而条绪昭察于心目之前,则惟仁为道之所显也。此阴阳固有其诚,而必著其几于动静之介者也。用丽于事物,本著也,而所以用者卒不可得而见。同一视听,而明昧之几不可诘;同一言动,而得失之发,不自知;逮其用之已行,则又成乎体而非其用。故人所外著者皆体也,而用则隐于中也。变化错综于形声两泯之地,用之密运,乃一阴一阳主持分剂之微权,而藏于动静之中者也。显而微,藏而著,此阴阳配合参伍之妙,“一之一之”之道也。以其显者鼓之,使恻然而兴;以其藏者鼓之,而不匮于用。一阴一阳之道,流行于两间,充周于万物者如此。故吉凶悔吝无所择,而仁皆周用皆行焉。在圣人之有忧者,皆其可乐之天,可安之土。惟《易》全体此道以为教,故圣人于《易》可以释其忧,以偕百姓而同归于道,繇此而盛德著,大业兴。一阴一阳之道焉《易》之蕴,而具于人性之中也如此,诚至极而无可尚矣。

  抑论之,圣人,尽性者也;性尽,则《易》之理该焉,而何为其尚有忧邪?盖道在未继以前,浑沦而无得失,雨旸任其所施,禾莠不妨并茂,善之名未立,而不善之迹亦忘。既以善继乎人,而成乎人之性矣,一于善而少差焉,则不善矣。圣人求至于纯粹以精,而望道未见,则有忧;性尽而尽人物之性,而天运有治乱,人情有贞邪,不可遽施转移,以胥协于至善,则有忧;而恶能无忧乎?同一道也,在未继以前为天道,既成而后为人道,天道无择,而人道有辨。圣人尽人道,而不如异端之欲妄同于天;至于业大德盛,人道已尽,乃学于《易》而乐天安土以无忧,此夫子所以自谓卒学《易》而后可无大过也。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尽其性而业大者,惟道之富有;一阴一阳,其储至足,而行无所择也。尽其性而德盛者,惟道之日新;一阴一阳,变合之妙,无有典要,而随时以致其美善也。在道为富有,见于业则大,在道为日新,居为德则盛。此申上文而推德业之盛大,莫非《易》之理,成于人之性中者为之也。

  生生之谓易。

  此以下正言《易》之所自设,皆一阴一阳之道,而人性之全体也。“生生”者,有其体,而动机必萌,以显诸仁,有其藏,必以时利见,而效其用。鼓万物而不忧,则无不可发见,以兴起富有日新之德业。此性一而四端必萌,万善必兴,生生不已之几。而《易》之繇大衍而生数,繇数而生爻,繇爻而生卦,繇卦而生变占,繇变占而生天下之斖斖,有源故不穷,乘时故不悖,皆即此道也。

  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

  “效”,呈也,法已成之迹也。仁之必显,藏有其用,则吾性中知之所至,在事功未著之先,有一始终现成之象,以应天下之险而不昧其条理者。《易》之《乾》以知而大始者,即此道也。仁凝为德,用成乎业,则吾性中能之所充,顺所知之理,尽呈其法则,以通天下之阻而不爽于其始者,《易》之《坤》以能而成物者,即此道也。分言之,则《乾》阳《坤》阴;合言之,则《乾》以阴为体而起用,《坤》以阳为用而成体。知能并行,而不离一阴一阳之道,法象皆备,继之于人,所以合健顺而咸善也。

  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

  “极”,根极之也。“事”,谓既占而利用之以成乎事也。善以成性,而性皆善,故德业皆一阴一阳之善所生,修此则吉,悖此则凶。吉凶未形,而善不善之理可以前知,不爽乎其数。《易》之有占,率此道也。鼓万物而不忧者,一吾性固有之道,故尽其性以通人物之性,则物无不可用,事无不可为,极乎变而不失其贞。《易》之备物理之不齐,以诏人因时而立事者,率此道也。

  阴阳不测之谓神。

  “神”者,道之妙万物者也。《易》之所可见者象也,可数者数也;而立于吉凶之先,无心于分而为两之际,人谋之所不至,其动静无端,莫之为而为者,神也。使阴阳有一成之则,升降消长,以渐而为序,以均而为适,则人可以私意测之,而无所谓神矣。

  夫性,一也,皆继道以生之善也。然而圣人有忧,仁知有其偏见,百姓用而不知,惟至健至顺之极,变化以周于险阻者,无择无端,而时至几生于不容已,莫能测也。《易》惟以此体其无方,为其无体,周流六虚,无有典要,因时顺变,不主故常,则性载神以尽用,神帅性以达权之道至矣。一阴一阳者,原不测也。以此益知“一之一之”云者,非一彼而即一此,如组织之相间,而拂乎神之无方,乖乎道之各得,明矣。然则列次序,列方位,方而矩之,圆而规之,整齐排比,举一隅则三隅尽见,截然四块八段以为《易》,岂非可观之小道,而鬻术之小人亦可以其小慧成法,坐而测之乎!

  右第五章。此章推极性命之原于《易》之道,以明即性见《易》,而体《易》乃能尽性于占,而学《易》之理备矣。根极精微,发天人之蕴,《六经》《语》《孟》示人知性知天,未有如此之深切著明者,诚性学之统宗,圣功之要领,于《易》而显。乃说者谓《易》为卜筮之专技,不关于学,将置夫子此章之言于何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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