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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艮下坤上)

  谦,亨,君子有终。

  “谦”,古与慊通用,不足之谓也。此卦惟一阳浮寄于众阴之中,而不能如《师》《比》之得中,《复》之振起,与《剥》略同,其不足甚矣,特阳未趋于泯丧而止于内耳。以其不足,伏处于三阴之下,安止而顺受之,不为中枵外侈以自剥丧,为能受益而进于善,是以君子有取焉。“亨”之为义,《彖传》备矣。又言“君子有终”者,必君子而后能终其谦也。

  道之在天下也,岂有穷哉!以一人之身,藐然孤处于天地万物之中,虽圣人而不能知、不能行者多矣。其在心也,嗜欲攻取,杂进于耳目,以“惟微”之道心与之相感,势不能必其贞胜,皆孤阳介立之象也。君子知此,念道之无穷而知能之有限,故学而知不足,教而知困,歉然望道而未之见,其于天下也,则匹夫匹妇胜予是惧,而不忍以骄亢伤之。故虽至于圣,且不自圣,以求进德于无已,而虚受万物以广其仁爱,斯则谦而有终矣。若无忌惮之小人,如老聃之教,以私智窥天地鬼神之机,持人情之好恶,欲张固翕,以其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己愈退则物愈进,待其进之已盈,为物情之所不容,然后起而扑之,无能出其网罗者,以为妙道之归,则始于谦者终于悍,故其流为兵家之阴谋,申、韩之惨刻,小人之谦,其终如是,与《谦》道相反;其亨也,不如其无亨矣。

  五、上二爻,行师侵伐,亦《谦》必有之变也。故内卦言“君子”,言“贞”,而外卦但言“吉利”。

  《彖》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

  “天道”,九三之阳也。他卦皆以三为进爻,四为退爻,惟《谦》一阳伏处于三阴之下,《豫》一阳拔出于三阴之上,因内外而分上下,故《谦》曰“下济”,《豫》曰“出地”,因象立义,所谓不可为典要也。“光明”,《艮》之德也。《艮》阳在外,光明外见。光者,明之加于物者也。地道之上行,阳降而阴自升,若阳让之使上也,阳知其不足,而犹然下以济阴之乏,其志光明,阴所共白,非小人伪为卑逊以屈天下之阴谋,故“卑而上行”,无所不顺,此其所以亨也。

  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好、恶,皆去声。)

  “亏盈益谦”者,物壮盛则衰槁,稚弱则增长也。“变盈流谦”者,山阜高危,则夷下随流以充溪壑也。天、地、人、神,情理之自然,君子体之以修德,小人测之以徼利,然而其可亨一也。

  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

  “尊而光”,《艮》德也。以一阳为群阴之主,处内卦之上,止其淫溢,其道尊也。其退伏于三阴之下者,自见不足,而非以媚物,志可大白于天下,其光也。“卑而不可逾”,《坤》德也。天尊地卑,《坤》顺之德固然,而其道上行,顺理以升,山虽高,终在地中,不可逾也。君子以养己之德,而顺天下之情,志正而量弘,斯以《谦》始而以《谦》终,非君子不能也。

  《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称、施,皆去声。)

  “地中有山”者,谓于地之中而有山也。山者,地之高者,非地之外别有山也。地溥遍乎高下,山亦其所有尔。人见山之余于地,而不知山外乃地之不足,可增而不可损也。“裒”,聚也。“施”者,惠民之事。地道周行于天以下,时有所施化,多者裒聚之而益多,寡者益之使不乏,固不厚高而薄下,抑不损高以补下,各称其本然而无容私焉。故高者自高,卑者自卑,而要之均平。君子施惠于民,务大德,不市小恩。不知治道者,徇疲惰之贫民,而铲削富民以快其妒忌,酿乱之道也。故救荒者有蠲赈而无可平之粟价;定赋者有宽贷而无可均之徭役。虽有不齐,亦物情之固然也。不然,则为王莽之限田,徒乱而已矣。

  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

  卦之所以为《谦》者,以九三一阳处阴下,不自足而能止为义。然阴之数不富,而其德柔,故六爻俱有《谦》道焉。此爻之又一例也。内卦,体也,谦以修己。外卦,用也,谦以待人。君子之谦,以反己自克而求进于道,非以悦人也。故内卦两言“君子”,而外卦有戒辞焉。“谦谦”者,处不足之地,而持之以歉也。初六当潜藏之位,初学立志之始,知道之广大而知行之不逮,柔辑其心以逊志于道,君子之修也。“用涉大川”而吉者,下学而上达,日见不足则日益,虽以涉浩渺无穷之域,而驯至之,无不吉也。

  《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处位最下而以柔为道,曰“卑”。“牧”,养也。若牧人之养牛羊,谨司其放佚而慎调其刍秣,积小以成大也。

  六二,鸣谦,贞吉。(鸣音命。)

  “鸣”,鸟相呼告也。九三为《谦》之主,二近而承之,上六其应;九四为《豫》之主,初六其应,皆相应求者也,故曰“鸣”。自见不足,呼三而告之,以求益也。二与三同体,三以阳道下济,不吝其劳,二虽求益,而当位得中,受《艮》之止,则鸣而不失其正,非以贫约屈节而媚非其类者也,故吉。

  《象》曰“鸣谦贞吉”,中心得也。

  “中心”,亦志也。“天道下济”,故得益而志遂。

  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

  “劳谦”者,有勋劳而自居不足也。三以一阳止于其位,群阴方在贫寡,己力任其劳而匡济之,乃退居三阴之下,有劳不伐,君子之所以终其德业也。老氏处□而不敢为天下先,以避艰难而自居于泰,君子、小人义利公私之别,于斯辨矣。

  《象》曰“劳谦君子”,万民服也。

  “民”,谓阴也。劳而能谦,谦而不避其劳,下济而光明,群阴皆顺之,所以有终而吉。

  六四,无不利,撝谦。

  内卦《谦》德已成,至于四则出以接物矣。顺人情之好,避鬼神之害,柔逊退让,无不利矣。然必推广《谦》道,撝散而平施之,勿侮鳏寡,勿畏强御。如恃《谦》为善术而固守之,则为奄然求媚之乡原,逮乎物求无厌,而不容已于侵伐行师,《谦》不终矣。

  《象》曰“无不利撝谦”,不违则也。

  斟酌其可谦而顺施之“则”,无不利矣,而尤必撝谦。君子之谦,非但以求利也,求得其理而平施之也。

  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

  阴本“不富”,然六五居中,有容畜之道,亦足以富;而上六俭吝,成不足之势,则其为谦为少,皆“邻”使之然也。人情虽恶盈而好谦,而顽民每乘虚以欺其不竞,则欲更与谦退而不得,而侵伐之事起矣。汉文赐吴王以几杖,而吴卒反,盖类此。以其自居卑约,本无损于物,则用以侵伐,而师直为壮,无不利矣。然而非君子之道也。君子为不可犯,而乃以全天下之顽愚。不善用《谦》,以致称兵制胜,是鸷鸟之将击而戢翼,猛兽之将攫而卑伏,虽利,而亦险矣哉!

  《象》曰“利用侵伐”,征不服也。

  谦而犹不服,则征之必利,吴王所以卒死于汉文之柔。

  上六,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

  上六虽与三为应,呼告以不足,而天道下济,终不益之。弱而无援,岂必四海之广哉,近而在国之邑,且有欺而叛之者。柔之极,必激而为惨,势且不容已于征伐。屈极必伸,可以得利,乃较之六五,害愈迫而道愈衰矣。

  《象》曰“鸣谦”,志未得也,可用行师,征邑国也。

  不能如六二之得志,近者且不服,则惟利于行师,征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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