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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周官


  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王者创制显庸,有传德而无传道也。体仁以长人,利物以和义,嘉会以合礼,贞固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耳。千圣之教,百王之治,因天因人,品之节之,分之合之,以立一代之规模者,不度其终以善其始,乃曰吾固以前王为师,是犹操舟者见上游之张帆,而张之于下游,不背于彼之道而背于其道矣。故传道者非道也。有所传,无所择,唐、虞、夏后、殷、周,胡为其有损益哉?

  《立政》曰“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徽言之有所受者也。《周官》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大猷之自昔者也。此以仁守天下,以义经天下,阅千古而莫能易者也。若夫建官之制,周则损益乎殷矣,殷则损益乎虞、夏矣。世已易,俗已移,利已尽,害已生,其可相因而不择哉?

  夫望治者,各以其情欲而思沿革;言治者,各以其意见而议废兴。虞、夏、殷、周之法,屡易而皆可师,惟创制者之取舍,而孔子何以云可知也?夫知之者,非以情,以理也;非以意,以势也。理势者,夫人之所知也。理有屈伸以顺乎天,势有重轻以顺乎人,则非有德者不与。仁莫切于笃其类,义莫大于扶其纪。笃其类者,必公天下而无疑;扶其纪者,必利天下而不吝。君天下之理得,而后可公于人;君天下之势定,而后可利于物。是岂泛然取似于古。有所托而遂无咎哉?

  唐、虞之建官,内有四岳,外有州牧侯伯,此三代之所因也。总百官四国之治者。内有百揆,周之所不因也。故后世有天下而不置相,盖自周始。

  孟子曰“禹荐益于天”,则夏有相矣。伊尹作阿衡,则商有相矣。抑《蔡仲之命》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正百工者,亦总百揆也。奚以谓周之不置相也?

  命蔡仲之时,盖宗礼未定之先,居忧总己之日也。若其后,则冢宰与五官分治,而上有坐论之三公,故成王顾命太保,与五官列序而未有殊。迨其末造,咺、纠、周、孔且仆仆衔命以使侯国,而不适有尊矣。若夫三公职专论道,则以议道而不任以政。且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是又有无废置之不恒也。盖周之不置相也,前乎此者无所因,而始之者文王也。

  《诗》云:“勉勉我王,纲纪四方。”合四方之纲纪,操之于一人之勉勉,《周官》之制,其昉于此矣。故立政三宅,立事庶尹,取天下之经提携于一人,而天工无与代焉,故曰文王始之也。

  乃今论之,则国势之强弱,自此而分矣。强弱之分者,势也。势之顺以趋者,理也。则唐、虞、夏、商之统御万方,而周之陵夷以迄于战争分裂者,何非理也!是故后羿之篡四十祀而少康复振,武丁去汤二十世而天下咸归,纣之不道而牧野之会且如林也。厉王流于彘而天下无君,幽王死于戎而西周无土,平王迁于东而四海无王,故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平王之居郏鄏,亦虞宾、周客之类,而周实灭矣,故曰:“瞻乌爰止,于谁之屋!”齐僖主参盟,晋献灭屈、魏,楚翦绞、罗、申、息,秦据旧京,而乌止于霸者之屋,七雄之势成,天下苦战斗不休,而周不可复兴矣。

  是何也?天下之情,独则任,众则委,贤不肖之所同也。上畀之则不容辞之,人分之则不容任之,贵贱之所同也。贵以其名而不贵以其实,则三公弗容自任矣。贤以其人而不贤以其事,则虚有论道之名而政非其任矣。虽有极尊之位,与其尤贤之才,而上不敢逼天子之威,下不能侵六官之掌,随乎时而素其位,大舜、孔子莫之能逾,而况其下焉者乎?

  故其得也,则以皇父之贪,仅营其多藏,师尹之不平,但私其姻亚,而不能有后羿移神器、崇侯毒四海之权,则惟威之薄而不足以有为。而其失也,则王臣不尊而廉级不峻,政柄不一而操舍无权,六师无主而征伐不威,名位相若而礼乐下逮;乃使侯国分割,杀掠相仍者五百余年,以成唐、虞、夏、商未有之祸,而封建之制,遂以瓦解而不可复。呜呼!文已密而实不固,上无辅而民无依,《周官》之下游,其势固有如此者。读《周官》而可早识其衰,虽百世何为其不可知哉?

  乃周之所以断然废四代之典,而立三公论道、六官公政、以成罢相之制者,文王、周公何为其然邪?古之君子,备道自己而于物无忧,故能为治任功,而不能为乱任咎,正其谊而先其难,惟其自慊而已矣。代天理民者君也,承君分治者臣也,此天下之通义也。任人者逸,自任者劳,此人情之至顺也。尧、舜与天同体,而情无非道,则因其至顺,而不必厚求己而薄责于人,安其身而天下自定。文王与天同用,正其通义,躬自厚而薄责于天下,勤其身而不求备于人。《诗》曰“文王既勤止”,以勤为纲纪也。《无逸》曰“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无与分其勤也。此文王之所以开周也。

  故周公见其心而以赞《易》曰:“君子以自强不息。”盖自后稷、公刘以来,佩玉容刀,左右于流泉夕阳、柽椐灌栵之间,犹一日也,匪居匪康,其勤无逸,而王业以成。昭兹来许者,亦此祗勤于德,夙夜不逮之祖武而已矣。惟其然也,则天子之耳目心思,殚用之天下;百姓之日用饮食,遍德于一人;道有所未讲,三公诏之;治有所欲宣,六官奉之;而又何藉乎承其下者之有相邪?

  乃其虑子孙之不己若也,则豫修其胄教,而青宫之旧学,即以膺公孤之任。抑恐左右便嬖得密迩于君,操六卿之从违也,则寺人奄尹,领于太宰,但以供埽除浆酒之役;而《立政》之所申戒者,惟虎贲、缀衣之是饬。呜呼!咸若是,而天下之治可不待相而裕如矣。

  故尧忧不得舜,舜忧不得禹,忧之已得而沛然无劳,此文王所不敢以自逸。而为子孙谋逸者,其亦不敢以尧、舜望子孙,不能以舜、禹、皋陶期天下之士,则亦追之、琢之于皇躬,操四海兆民于勉勉之中也。若夫昭穆已降,《关雎》《麟趾》之精意已微,而趣马、师氏、膳夫、内史,且以斗筲分大臣之权,则文王应已早知其弊,而行法俟命,知无可奈何而安之矣。

  呜呼!缘此而后世之以勤劳开国者,恃其精明刚健之才,师《周官》而一天下之权归于人主,禁制猜防,上无与分功而下得以避咎;延及数传,相承以靡,彼拱此揖,进异族而授之神器,师古无权,而为谋不远,又岂非理势之必然者乎?

  夫子孙之有夷、厉,不能必之天者,均也。虎贲、缀衣之不谨,而且使寺人操政府之荣辱矣。三宅、三俊之不克灼知,而以资格为黜陟矣。司吏者与群吏同其进退,司兵者无一兵之听其生杀,名则六卿,而实同府史矣。其进如客,其退如贾,九载无簿书之失,则 封任子,而翛然谢去矣。天子无亲臣,大臣无固位,国蹙民贫,虽有贤者,亦坐叹而无能为矣。屑屑然取四方之纲纪,责之深宫高拱之一人,而求助于刀锯刑余之厮贱;贤者无以治不肖而相与为窳,贵者无以治贱而相与为偷;不肖师贤者之窳而以淫,贱者师贵者之偷而以窃;筋力弛,手足痹,目盲耳聋,心顽思短,异类之强者,其不乘短垣而逾之也乎?故曰:“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周官》之法度可。”行学《周官》而弊焉者,未曙于斯义也。

  孟子曰:“为天下得人谓之仁。”尧之大也,舜之君也,末之强而卒不可弱,得其理而势自顺也。仁以厚其类则不私其权,义以正其纪则不妄于授,保中夏于纲纪之中,交相勉以护人禽之别,岂必恃一人之耳目以弱天下而听其靡哉?

  乃周公之称古也,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岂其以唐、虞为弱,而以家天下自私者为强乎?而抑非也?尧、舜之以天下为公者,秩然于天理之别,使中国恒有明王而竞中国也。三代之以世及为竞者,廓然于封建之义,使诸侯各勉于治,而公诸诸侯也。周公以此意而制《周官》,六官分建,公孤无权,君无逸则天下纲纪于一人,君或逸则天下纲纪乎天下,其为元德显功之后,而在分土分民之列者,莫不资以可竞之势也。天子无私竞而竞以诸侯,诸侯无私竞而竞以巨室,则其为齐、晋、秦、楚也,犹其为周也;其为田氏六卿也,犹其为齐、晋也。系出神明而功及民物,皆可使嗣我以兴,仁之至,义之宜也。故周之亡,亡于六国;六国之亡,亡于伯益之子孙;秦之亡,亡于三户之楚;而以授之帝尧之苗裔,则封建之遗意犹未斩也。

  秦、汉以降,封建易而郡县壹,万方统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臣民之上达难矣。编氓可弋大命,夷狄可窃神皋,天子之与立者孤矣。则即以文王之勤,若将病诸,而概责之锦衣玉食之冲人,散无友纪之六卿,以虚文而理乱丝,彼己不相知而功罪不相一,欲无日偷日窳,以听封豕长蛇之吞噬,也其可得邪?况乎胄子之教不先,中涓之势日固,师师相窃,率土成风,迨其末流,安所得五伯、七雄、三户而使之崛起,且将无从得莽、操、懿、裕而畀之乘权矣。以此而号曰师《周官》也,是羸病者奋拳以效贲、育也,速仆而已矣。故师文王者师其德,则允合于尧、舜之传德矣,师其道则非尧、舜之道也,后有兴者,其尚鉴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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