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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诰多邦


  周书

  大诰

  大诰多邦

  在国而播命曰诰。临事而申戒曰誓。《大诰》之作,盖周师未出,而邦君庶士有疑子行,因作此以告用兵之期,故不扬文、武之德,不数武庚之罪,不悬赏罚,不戒进止。朱子疑其词缓不切,不知此特为诰,后且有誓,誓逸而诰存也。先儒多以黜殷之举为成王亲行,盖未察《大诰》为王在国播告之文耳。《竹书》记成王二年“迎周公于郊,遂伐殷”“五年春,王在奄。夏五月,王至自奄”,则亦袭编《书》之次序而讹也。且《竹书》于四年正月记,“初朝于庙”,盖谓三年灭殷,因以伐奄,不克而归,四年夏始复伐之,是以周公未归政之先,成王两至东国也。今按:成王方在幼冲,周公摄政,凡郊飨觐会之事,公且代焉,况千里东征,其敢令冲人尝试哉?则诰者王,而行者实公耳。成王之初,周公东行者凡再。其始以避相位而居洛,王迎而归,则“我徂东山”之诗是也。罪人未得,公归无期,故曰“慆慆不归”。其云“行枚”者,君行师从、卿行旅从也。居东二年,罪人斯得,于后乃作《鸱鸮》之诗,而王仍未悟,则《金縢》所云“秋大熟”者,作诗之后三年秋也。故《东山》之诗曰:“于今三年。”以其时,则瓜苦在栗薪之上,盖秋杪矣。其以迎公西归为二年事者,误承“居东二年”之文,而不知《金縢》固有“于后”之语也。三年秋,公归,复摄政。而后二叔以流言之不行,疑怨益深,始挟武庚以叛。故《书序》曰:“周公相成王,将黜殷。”则是公复入相,乃有黜殷之役。而曰“公相王,将黜殷”,则黜殷者公行而未行,从可知已。公以三年归相,乃以明年东征,则《破斧》之诗是也。其诗曰“四国是皇”,而郑笺亦云:“周公既反,摄政。东伐此四国。”故曰“周公东征”,而不曰王也。若如《竹书》所记,王迎公而遂共东行,则于时武庚未叛,讵为祸先?《诰》何以云“越兹蠢”?且公席未安,遽偕王而东,是怒不旋踵,挟王以急报其怨,速取兵权以自张,而不顾国之未靖,公其将如刘裕之伐慕容超邪?况《大诰》之作,作于宗周,则安得有迎公遂伐之事哉?《诰》云:“予惟以尔庶邦于伐。”云:“予翼以于。”云:“肆朕诞以尔东征。”言“予”言“朕”者,命自王出,则“以”者,固王“以”也。王命公“以”之,实王“以”也。能左右之曰“以”,不必躬行之辞也。若《多士》所云“朕来自奄”,则武庚已灭,二叔已刑之后,而奄复叛。时周公虽未归政,而成王年益长,国势益安,且奄以小寇无助,其凶焰不如殷孽三监之摇动天下,则奉王而行,可以无忧。而公之大勋已著于东征,则向者阻行之考翼亦无容疑畏,而听公之偕王以行矣。王之践奄,自在六年之夏。王归,遂迁殷民于洛,而营洛之事以起。其明年春,召公因行相宅。此《书》之始终历然可考者也。《多方》云:“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与《多士》所云“昔朕来自奄”者,同为一事。次《书》者先《多士》而后《多方》,编残简脱之余,其次序自不可泥,孔氏死守仅存之编次,乃云:“周公归政之明年,淮夷、奄又叛。鲁征淮夷,作《费誓》。王亲征奄,灭其国。”其为疏谬,班然可晓。而蔡氏信之,亦同于鲁莽。《多方》曰:“我惟大降尔四国命。”又曰:“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皆初告之之辞,《多士》曰:“昔朕来自奄,大降尔四国民命。”又曰:“予惟时命有申。”又曰:“尔乃尚有尔土,尔乃尚宁干止。”“今尚”之尚,庶几也。“乃尚”之尚,犹也。 则皆申告之语,词意相仍,先后呼应。是《多方》前而《多士》后,审矣。则成王之践奄,惟在六年之夏。而三年黜殷,但命公往,不得以“昔来自奄”为三年事,而谓王亲行也。周之于奄也,一伐而遂灭之,未尝再举。灭奄则公奉王以亲征,黜殷则王命公以帅师。见于《诗》《书》者甚为著明。《史记》《古史》,邵子《皇极经世》皆可佐证。而《蔡仲之命》亦云“惟周公位冢宰,正百工”“乃致辟管叔”,亦见致辟者,公位冢宰之后,奉命以行矣。

  至于《费誓序》云“徐夷并兴,东郊不开”,自别为一事。孔氏以合于践奄之役,其谬尤甚。奄在今曲阜县,盖即鲁之国都。成王六年践奄,迁其君于薄姑,今博兴县。 奄灭,而后以其地封伯禽。奄之未亡,未有鲁也。祝 之言曰“因商奄之民”以封鲁。则有鲁而无奄,明矣。成王践奄,固因之而伐淮夷,奄灭而淮夷未灭。奄非夷,夷非奄也。奄在曲阜,淮夷则在淮北。《春秋》称“淮夷病杞”,迨鲁僖公世而尚有淮夷,其非已灭之奄可知。淮夷者,滨淮北而处。淮水自安东入海。淮夷之地盖在徐州之东,沂、莒之南,海州、赣榆、日照之境,故与胶、密相近而病杞。其去奄也,有汳、泗、沂、汶之隔,凡数百里。故鲁公征之,道出于费,因誓于费。而《序》云“东郊不开”,则夷在鲁东,而非即奄,较若指掌,何孔氏之懵然不察邪?《费誓》之役,《礼》有明文。《曾子问》所云“三年之丧,金革之事无辟”“鲁公伯禽有为为之”者是也。则是周公既薨,伯禽服丧,徐、淮交侵,因往御之。其与成王践奄相去十六七年,必不可扭合为一。元吴澄不通《书》以说《礼》,而谓“伯禽居武王之丧”,不知周公东归之时,武王之丧已除,而《记》言“周公抗世子法于伯禽”,则成王初年,伯禽尚在宗周,安得遽即鲁而称公?且使武王之服未除,而成王、周公之黜殷伐奄,皆不避金革,老聃、孔子当称“成王有为为之”,胡为其但言鲁公乎?则澄之孤陋昏迷,为塾师而不足者也。《孟子》言“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要以终举周公之相业,而立言之旨非以纪事,则 括成文,实则相武伐纣,相成伐奄,陈师凯乃云“武王亦尝伐奄”,而谓奄凡三叛,周凡三伐,则不达《孟子》之文,而显背《武成》“一戎衣”偃武修文之义,宋、元之世,所谓儒者,大抵如是。世迁人降,固不足论也。

  今详考经传,折中事理,则周公奉王命而东征三监,在居东既归之明年,以王命《大诰》于宗周而后行。公奉成王征奄,在营洛之前一年,还自奄而作《多方》。其明年营洛已讫,周公至洛而作《多士》。迨成二十一年,周公薨,丧未除,淮夷、徐戎并兴,伯禽征之而作《费誓》。奄唯一叛,在殷亡之后,成王凡一伐奄而即灭之。费誓之岁去大诰之岁十八年,去伐奄之岁十六年,先后较若列眉。伐奄,王自行;黜殷,周公行;征徐戎,则周公薨而伯禽行,亦显然其无可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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