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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三


  人才之摧抑已極,則天下無才;流及於百年之餘,非逢變革,未有能興者也。故邪臣之惡,莫大於設刑網以摧士氣,國乃漸積以亡。迨其後,摧折者之骨已朽矣,毛擊鉗網之風亦漸不行矣,後起者出而任當世之事,宜可盡出其才,建扶危定傾之休烈;而熏灼之氣挫其初志,偪側之形囿其見聞,則志淫者情為之靡,而懷貞者德亦已孤。情靡者相沿而濫,德孤者別立一不可辱之崖宇,退處以保其貞;於是而先正光昭俊偉之遺風,終不可復。如是者,其弊有三,要以無裨於國者均也。

  其下,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皆見夫世之不可抗志以相攖也,而求一深淵之區宇,以利其游泳。正與邪迭相往復,無定勢矣。而正勝邪,小人之蒙譴也淺;邪勝正,君子之受禍也深。則趨彼避此,以徼所行之利,雖有才可試,亦樂用之於詭隨,而奚有於國事之平陂?

  其次,其志亦懷貞而不欲託足於邪途矣。以為士自有安身利用之術,進不貽君子之譏,退不逢小人之怒,可以處閒散,可以試州郡,可以履臺端,可以位宰執。不導淫以蠱上,不生事以疲民,不排擊以害忠良,不氣矜以激水火。無必進之情,而進之也不辭;無必退之心,而退之也不吝。故當世習與相安,而獲吉人之譽。如是,則才有所不盡效,而抑不求助於才以自輔。其究也,浸染以成風尚而不可問矣,始以容容,終以靡靡矣。

  又其上,則固允矣為秉正之君子矣。觀其所志與其所為,天下之所想望,後世之所推崇,伊、傅之德業,舍此而不能與焉。故一時有志之士,樂就之以立風軌。然而終不能者,則惟德之孤也。天下無能與其德者,而德孤矣;視天下無能與其德者,因舉天下置之德外,而德愈孤矣。其好善也篤,而立善之塗已隘;其惡惡也嚴,而摘惡於隱已苛。以義正名,名正而忘求其實;以言衛道,言長而益啟其爭。以視先正含弘廣大之道,默以持之如淵涵,慎以斷之如嶽立,操扶陽抑陰之權,密用而姦邪自斂;受智名勇功之集,挹取而左右皆宜;其意似不欲然也,而考其所成,則固不能然也。欲託以伊、周耆定之元功而未逮,即以潔韓琦、李沆定國是、濟危疑之大猷,而亦有所未遑及此者。使當休明之世,無姦邪之餘威以激其堅忍,無詭隨之積習以觸其惡怒,無異端之競起以勞其瑣辯,無庸懦之波流以待其氣矜,則道以相挾而盛,業以相贊而成,其所就者豈但此哉?故摧抑人才者,雖不受其摧抑,而終為摧抑,害乃彌亙百年而不息。故曰邪臣之惡,莫有大於此者也。

  宋自王安石倡舜殛四凶之說以動神宗。及執大政,廣設祠祿,用排異己,其黨因之搏擊無已。迄於蔡京秉國,勒石題名,錮及子孫,而天下之士,有可用者,無不入於罪罟。延及靖康,女直長驅以入,二帝就俘,呼號出郭。而宋齊愈、洪芻之流,非無才慧,亦有時名,或談笑而書逆臣之名,或挾虜以亂宮嬪之列。於是時也,雖有憤恥自彊之主,亦無如此痿痺不仁者之充塞何矣!高宗越在江表,士氣未復,秦檜復起而重摧之,趙、張、胡、李幾不保其死,群情震懾,靡所適從,姦慝相沿,取天下之士氣抑之割之者且將百年矣。士生而聞其聲,長而見其形,泛泛者如彼以相搖蕩也,岌岌者如此以相驚嘆也,則求其擴心振氣以夐出而規天下於方寸,庸詎能乎?

  故孝宗立,奮志有為,而四顧以求人,遠邪佞,隆恩禮,慎選而篤信之,乃其所得者,大概可睹矣。陳康伯、葉顒、陳俊卿、虞允文,皆不可謂非一時之選也。內不失身,上不誤國,興可興之利而民亦不傷,辨可辨之姦而主亦不惑。會君之不迷,幸敵之不競,而國以小康。至若周必大、王十朋、范成大、楊萬里之流,亦錚錚表見,則抑文雅雍容,足以緣飾治平而止。潔之往代,其於王茂弘、謝安石、李長源、陸敬輿匡濟之弘才,固莫窺其津涘。即以視郗鑒之方嚴,謝弘微之雅量,崔祐甫之清執,杜黃裳之通識,亦未可與相項背也。下此,則葉適、辛棄疾之以才自命,有虛願而無定情,愈不足言矣。

  推而上之,朱元晦、張敬夫、劉共父三君子者,豈非曠代不易見之大賢哉?乃懲奸邪之已淫,故崖宇必崇,而器使之途或隘;鑒風波之無定,故潔身念切,而任重之志不堅。正報仇復宇之名,時固本自強之道,亦規恢之所及,而言論之徒長,其洗心藏密之神武,若有不敢輕試者焉。嗚呼!能不為亂世所熒,而獨立不悶;然且終為亂世之餘風所窘,而體道未弘。德之孤,宋之積漸以亂德者孤之也。不得不孤,而終不能不自孤其德,則天下更奚望焉?即使孝宗三熏三沐,進三君子於百僚之上,亦不敢必其定命之訏謨,廓清九有也。藉其摧抑之不深也,則豈但三君子之足任大猷哉?凡當日之能奉身事主而寡過者,皆已豫求尊俎折衝之大用,以蘄免斯民於左衽。惟染以熏心之厲,因其憩玩之謀,日削月衰,坐待萬古之中原淪於異族。追厥禍本,王安石妒才自用之惡,均於率獸食人;非但變法亂紀,虐當世之生民已也。

  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如鳶之戾於天也,魚之躍於淵也,各自得也。壽考作人,延及遐遠。故周之衰也,魯、衛多君子之器,齊有天下之才,乃以維中夏,攘四夷,延文、武之澤於不墜。世胄之子,不染患失之風;崛起之英,不抱孤危之恤。沉潛而能剛克,不荏苒以忘憂;彊毅而能弘通,不孤清以違眾。言可昌,而不表暴於外以洩其藏;節可亢,而不過於絕物以廢其用,後世可無傳書,天地且從其志氣。作人者之用大矣!不知出此,而持申、商之法,以解散天下之心而挫其氣。囂然曰「天下無才也」,然後天下果不能有才也。斯可為痛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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