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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四


  大臣進位宰執,而條列時政以陳言,自呂夷簡始。其後韓、範、富、馬諸君子,出統六師,入參三事,皆於受事之初,例有條奏。聞之曰:「天下有道,行有枝葉,天下無道,言有枝葉。」以此知諸公失大臣之道。而明道以後,人才之寖降,風尚之寖卑,前此者石、李、向、王之風軌,不可復追矣。

  書曰:「敷奏以言,明試以功。」以言者,始進之士,非言無以達其忱;上之庸之,非言無以知其志。故觀其引伸,知其所學;觀其蘊藉,知其所養;非必言之可行而聽之行也。後世策問賢良,科舉取士,其法循此,而抑可以得人;然而不能無不得之人矣。至於既簡在位,或賢或否,則以功而明試之,非以言者之始測於影響,而下亦僅此以為自效之資也。且夫藉言以為羔雁者,亦挾長求進之士爾。其畜德抱道、具公輔之器者,猶不屑此。而況大任在躬,天職與共,神而明之、默而成之者,非筆舌之所能宣;而喋喋多言,以掩力行不逮之愆尤乎?

  即以敷奏言之,射策之士,諫議之官,言不容已也,而抑各有其畔,不可越也。將以匡君之過與?則即以一德之涼,推其所失而導之以改,無事掇拾天德王道,盡其口耳之所記誦者,罄之於一牘也。非是者,為鬻才之曲士。將以指政之非與?則即一事之失,極其害之所至,而陳其所宜,無事旁推廣引,泛及他端之未善,以責效於一朝也。非是者,為亂政之辯言。將以摘所用之非人與?則即以一人之罪狀,明列其不可容,無事抑此伸彼,濫及盈廷,以唯吾所欲廢置也。非是者,為死黨之憸人。將以論封疆之大害與?則即以一計之乖張,專指而徵其必僨,無事臚列兵法,畫地指天,以遙制生殺之樞機也。非是者,為首禍之狂夫。且夫一言出,而且俟君之行此一言也,則事不冗,而力以暇而有餘。一言出,而君既行此一言矣,則意相得,而後可因而復進。故志行而言非虛設。行與不行,皆未可必之於君心;姑且言出如哇,而唯恐不充於幅,誠何為者?況乎一人之識,以察一理,尚慮其義不精,而害且伏於其隱。乃搦管經營,旁搜雜引,舉君德、民情、兵、農、禮、樂、水、火、工、虞、無涯之得失,窮盡之於數尺之章疏。才之果勝與?念之果周與?發果以誠,而行果無不得與?問之心,而固不能自信;按之他日,而已知其不然。徒爾洋洋娓娓、建瓴傾水而出之,不少待焉;不怍之口,莫知其咎,亦孔之醜矣。則在懷才初進之士,與職司言責之臣,猶不可不慎也。而得君已深,歷任已夙,居密勿以靜鎮四海者,尤勿論矣。

  明道以後,宰執諸公,皆代天工以臨群動者也。天下之事,唯君與我坐而論之,事至而行之,可興則興之已耳,可革則革之已耳。唯道之從,唯志之伸,定命以辰告,不崇朝而遍天下,將何求而不得?奚待煩言以聳眾聽?如其微言而不悟,直言而不從,欲行而中沮,欲止而旁出;則有引身以退,免疚惡於寸心,而不待暴白以號於人曰:「吾已縷析言之,而上不我庸也。」此宰執大臣所以靖邦紀而息囂凌之樞要也。在昔李太初、王子明以實心體國,奠七十餘年社稷生民於阜安者,一變而為尚口紛呶之朝廷,搖四海於三寸之管,誰尸其咎?豈非倡之者在堂皇,和之者盡士類,其所繇來者漸乎!宰執有條奏矣,侍從有條奏矣,庶僚有條奏矣,有司有條奏矣;乃至草茅之士,有喙斯鳴,無不可有條奏矣。何怪乎王安石之以萬言聳人主,俾從己以顛倒國是;而遠處蜀山聞風躍起之蘇洵,且以權謀憯險之術,習淫遁之文章,售其尉繚、孫臏之詭遇,簧鼓當事,而熒後世之耳目哉?

  姚元之之以十事要玄宗也,在未相之先,謂不可行而己不敢相也,是亦慎進之一術也。既已為相,則唯其行之而無復言矣。陸敬輿之詳於論事也,一事竟而又及一事,因時之迫以答上問,而非闊達迂疏以侈文章之富也。宰執之道,司聽言以待黜陟耳,息浮言以正人心耳。言出而行澆,言長而忠薄,言之不已,而國事不可為矣。讀者惑焉,詫為盛美,違山十里,蟪蛄猶聞,束宋人章奏於高閣,學術治道庶有瘥焉。俗論不然,宜中國之日疲以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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