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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六


  势极于不可止,必大反而后能有所定。故易曰:“倾否,先否后喜。”否之已极,消之不得也,倾之而后喜。惜其倾而欲善保其终,则否不倾而已自倾。谋国者,志非不忠,道非不正,不忍视君之琐尾、民之流离,欲因仍而补救之,其说足以耸动天下。乃弗能救也,而只甚其危亡,则唯惜倾而靳于倾者使之然也。

  宋至徽宗之季年,必亡之势,不可止矣。匪徒女直之强不可御也,匪徒童贯之借金亡辽之非策也,尤匪徒王黼受张瑴之降以挑狡虏也。君不似乎人之君,相不似乎君之相,垂老之童心,冶游之浪子,拥离散之人心以当大变,无一而非必亡之势。于是而宇文虚中进罪己之言,吴敏、李纲定内禅之策,不可谓非消否之道也。乃汴都破,二帝俘,愈不可挽矣。内禅者,死守之谋也。死守则必有死守之具矣。任庙算者唯纲,纲之外无人矣;任戎阃者唯种师道,师道之外无人矣。尽纲之谋,竭师道之勇,可以任此乎?朱子固已论之曰:“不足恃也。”且微徒纲与师道也,婴孤城,席懈散之势,一日未亡,一日有处堂之计。人心不震,规画不新,虽诸葛孔明不能止荆州之溃,虽郭子仪不能已陜州之奔。何也?势已倾者不倾,而否亦不倾也。乱起于外者,制之以中;乱集于中者,制之以外。处于有余之地,而后可以自立;可以自立,而后可以御人。先王众建诸侯,以为藩屏,时巡其守,王迹以通,五服四方皆天子之外舍也。故幽王死于宗周,而襄王存于泛水。春秋记之曰:“天王出居于郑。”居者,其所宜居也。举天下而皆其所居,则皆其所自立矣。皆其所居,而拘挛于不可久居者以自困;则有余之地,皆非其地,有余之人,皆非其人,畏倾而倾必及之。否岂有自消之理哉?

  徽宗南奔以避寇,势迫而不容弗避,避之尚未足以亡也。以势言之,头不剸者命不倾;以理言之,死社稷者,诸侯之道也,非天子之道也。诸侯弃其国而无国,天子弃都城而固有天下,未丧其世守也,故未大失也。其成乎必亡者,内禅而委位于钦宗也。委位于钦宗,则徽宗非天下之君矣。本不可以为人之君,而又委位以自失其柄,为萧然休老之人。则处有余之地而非其地,抚有余之人而非其人。权藉之所归,据之以抗强虏者,犹然孑处危城之嗣主。是出奔犹未失,而内禅之失,不可救矣。唐玄宗走蜀,而太子北走朔方,犹太子也。玄宗犹隐系东南人心,而人知有主。太子虽立,而置身于外,以收西北之心,故可卷土重来以收京阙。钦宗受内禅之命,是天子固在汴京,走而东者,已非天子也。盈廷之士,类皆谗贼之余,婴城之众,徒恋身家之计。纲以此曲徇其意,拥钦宗以迟回于栈豆。为之名曰“效死弗去”。肩货贿以惜迁徙之愚氓,群起欢呼,以偷一日之安。怀、愍之覆辙,憯莫之惩,以冥行而蹈之,不亦悲乎!

  向令内禅不行,徽宗即出,人知吾君之尚在,不无奋死之心;帝持大柄以旁招,尚据河山之富;群小抱头以骇散,不牵筑室之谋;太子受钺以抚军,自效广平之绩;揆其时势,较康王之飘泊济州者,尚相什百也。唯纲昧此,惜此四面受敌之孤城,仍此议论猥繁之朝廷,率此奸邪怙党之佥壬,殉此瞻恋秾华之妇稚。虏兵乍退,歌舞仍前。夫且曰:“微纲之使有君而有国也,安得此晏处之休哉?是奠已溃之宗祊而宁我妇子也,功施不朽矣。”盘庚曰:“胥动以浮言。”非此谓与?

  徽宗以脱屣自恣之身,飘然而去,翩然而归,既不能如德宗之在奉天。钦宗以脃弱苟延之命,有召不应,有令不行,抑不能如肃宗之在灵武。都城官吏军民,以浮华安佚之累,倏然而忧,俄然而喜,终不能如朔方、邠、宁之军,愤起反攻,以图再造。祸在转盼,而犹为全盛之图,纲何未之思也!其在当日者,城连万雉,阙启千门,鸡犬方宁,市廛未改,不忍弃之一朝,而思奉一人以固守,夫岂非忧国恤民之至意?而目前之殷盛,一俄顷之浮荣;转盼之凋残,成灰飞之幻梦。卒使两君俘,六宫虏,金帛括尽,冻饿空城,曾不得逸出以谋生,而上下交绝其大命。如是而以为不忍,其忍也,不已惨乎?故所咎于纲者,有所惜而忘所大惜也。邪说行,狂夫逞,敷天之痛,纲其罪之魁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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