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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九


  太宗谓秦王曰:“人君当淡然无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殆乎知道者之言也夫!且夫人之有所嗜好而不能自已者,吾不知其何以然也。耳目口体于天下之物,相得而各有合,欲之所自兴,亦天也。匪徒小人之所依,抑君子之所不能去也。然而相得者,期于得而止;其合也,既合而固可无求。匪徒崇高富贵者之易于属猒,抑贫窭之子可致而致焉者也。

  故夫人之所嗜,亦大略可睹矣。居海国者,不嗜麕麋;处山国者,不嗜鳆蛤。未闻其名,则固不慕也;未尽其致,则固不耽也。然则世之有所嗜好而沉迷不反者,皆著见于外而物得乘之以相惑耳。繇是而销日糜月,滥喜狂怒,废事丧德,戕天物,耗财用,导慆淫,迩宵小,抵于败国亡家而不悟。岂果其嗜好之不可遏哉?群然取一物而贵之,则贵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则安矣。有所贵而忘其贱,有所安而忘其本不足以安:时过事已,而不知当日之酷好者何心。若是者,吾又恶知其何以然哉?

  卫懿公之于鹤也,唐玄宗之于羯鼓也,宋徽宗之于花石也,达者视之,皆无殊于瓦缶之与块土凡虫也,而与之相守以不离。求其故而不得,设身而代为之思,盖触目喜新,偶动于中而著见于外,窥之者曲以相成,习闻数见,浮言胥动,随以流而不可止耳。口之欲止于味,而山珍海错者,非以味也,以其名也。体之欲止于适,而衣珠玉者,非以适也,以其名也。一夫偶以奇而炫之,无识者相因而和之,精而益求其精,备而益求其备;乃至胡椒之八百斛,杨梅仁之十石,不知何所当于嗜欲,而必汲汲以求者如此。呜呼!以口还口,而味亦靳矣;以目还目,而色亦靳矣;以耳还耳,而声亦靳矣;以体还体,而衣被器用游观之所需者亦靳矣。过此,则皆流俗浮游之言转相传述,溢于其分。而劳形、怵神、殃民、殄物,役役以奔走,至死而不释。呜呼!是其愚也,吾且恶知其何以然哉?

  故君子之无欲,不爽于理者,无他,耳目口体止于其分,不示人以殊异之情,则人言之沓至,稗官之妄述,导谀者之将顺,鬻技者之蛊惑,举不以易吾耳目口体之素。然则淡然无欲者,非无欲也;欲止于其所欲,而不以流俗之欲为欲也。

  夫流俗之欲而荡其心,夫人之所不能免也。奚以治之?其惟有以镇之乎!太宗曰“朕无他好,惟喜读书”,所以镇之也。镇之者,息其纷纭,抑其竞躁,专凝其视听而不迁;古今成败得失之故,迭至而相警,以域其聪明;其神闲,其气肃,其几不可已,其得不能忘。如是,而流俗之相荧者,不待拒而自不相亲。以是而形见于外,天下之饰美以进者,相奖以道艺。其人非必贤,其所习者抑不诡于正矣;其学非必醇,其所尚者固不损于物矣。因而精之,因而备之,而道存焉。故太宗之择术善矣。宋儒先以格物穷理为身、心、意、知之所自正,亦此道焉耳。

  虽然,但言读书,而犹有所患。所患者,以流俗之情临简编,而简编之为流俗用者不鲜也。故萧绎、杨广、陈叔宝、李煜以此而益长其慆淫。岂徒人主然哉?凡为学者皆不可不戒也。夫苟以流俗之心而读书,则读书亦嗜好而已。其销日糜月废事丧德也,无以愈。如是者其淫有三,不知戒而蹈之者众,故不可不戒也。物求其名,形求其似,夸新竞丽,耽僻摘险,以侈其博,如是者谓之色淫。师鲰儒之章程,殉小生之矩步,析音韵以求工,设机局以相应,曳声引气,意短言长,如是者谓之声淫。读可喜之言而如中酒,读可怒之事而如操戈,嬉笑以谐心,怒骂以快意,逞其气以击节于豪宕之篇,弛其志以适情于闲逸之语,心与俱流,情将日荡,如是者谓之志淫。此三淫者,非所读之书能病之也。风、雅兼贞淫之什,春秋有逆乱之书;远流俗,审是非,宁静以镇耳目之浮明,则道贞于一。轩輶之语,里巷之谣,无不可益也。非是而涉猎六籍,且有导人以迷者;况史册有繁言,百家有琐说乎?班固之核也,蔡邕之典也,段成式、陆佃之博也,苏轼、曾巩之辨也,以是而猎荣名,弋物望,又奚异于烂羊之关内侯、围棋之宣城守、宣淫之控鹤监乎?无他,以读书为嗜好,则适以导人于欲也?惟无欲而后可以读书。故曰:太宗之言,殆知道者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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