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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伪周武氏附于内(3)


  〖一一〗

  知人之哲,其难久矣。狄公之知张柬之、敬晖,付以唐之宗社,何以知其胜任哉?夫人所就之业,视其器之所堪;器之所堪,视其量之所函;量之所函,视其志之所持。志不能持者,虽志于善而易以动,志易动,则纤芥之得失可否一触其情,而气以勃兴,识以之而不及远,才以之而不及大,苟有可见其功名,即规以为量,事溢于量,则张皇而畏缩,若此者,授之以大,而枵然不给,所必然矣。

  夫以宗社之沦亡,而女主宣淫,奸邪窥伺,嗣君幽暗,刑杀横流,天下延颈企踵以望光复,此亦最易动之情矣。则欲立拔起之功,以反阴霾之日月,似非锐于进取者不能。狄公公门多士,而欲得此义奋歘兴之人,夫岂难哉?然前此者,李敬业、骆宾王以此致败,徒以增逆燄而沮壮夫之气,其成败已可睹矣,故虽有慷慨英多捐生效节之情,公弗与也。张柬之为蜀州刺史,奏罢姚州之戍,瀘南诸镇一切废省,禁南夷之往来;敬晖为卫州刺史,突厥起兵,欲取河北,诸州发民修城,晖不欲舍收获而事城郭,罢使归田;公于此乃有以得二公之器量,而知其可以大任焉。

  持之不发者,藏之已固也;居之以重者,发之不轻也;敛之以密者,出之不测也;不为无益之功名者,不避难成之险阻也。故武氏任之而不疑,群奸疑之而不敢动,臣民胥信其举事之必克,而乐附以有成,善观人而任之者,于此求之而失者鲜矣。

  〖一二〗

  读文王世子之篇,而知古者天子诸侯之元子日侍于寝门,而损益衣食皆亲执其事,无异于庶人之父子;天性之恩,既不以尊位而隔,孝养之礼,抑且以居高而倡,乃当大位危疑奸邪窥伺之日,受顾命、传大宝,亦相与面授于衽席之侧,德不偷而道立,道不失而祸亦消,皇哉弗可及已!

  后世子道之衰,岂尽其子之不仁哉?君父先有以致之也。宫嫔多,嬖宠盛,年已逾迈,而少艾盈前,于是不肖者以猜妒怀疑,即其贤者亦以嫌疑为礼。太子出别宫,而朝见有度、侍立有时、问安有节,或经旬累月而不得至君父之前,离析毛里之恩,虚拥尊严之制,戕性斁伦,莫之能改。故其为害也,父子不亲而谗闲起,嬖宠怙权而宦寺张。秦政之于扶苏,晋惠之于太子遹,隋高之于太子勇,坐困于奸贼,召之不为召,诬之不能白,杀之不能知,而祸乱极矣。

  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绝父之慈,禁子之孝,尚安足与问祸福乎?无已,则如崔神庆之请于武氏,太子非朔望朝参,应别召者,降手敕玉契,以防奸慝,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废之典也。神庆之言此者,虑诸武之假旨以召太子而害之也。其人虽不肖,其言之为功亦伟矣。不然,夜半一人传呼,而太子蹈白刃以瘖死,何从而知其真伪哉?后世人君处疏暌疑贰之势,防奸杜祸,建为永制可也。

  〖一三〗

  罪者,因其恶而为之等也,而恶与罪亦有异焉。故先王之制刑,恶与罪有不相值者,其恶甚而不可以当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参之分,垂诸万世而可守,非悁悁疾恶、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

  武氏之恶,浮于韦氏多矣,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万世闻其腥闻,而无不思按剑以起,韦氏之恶,未如是之甚也。然以罪言,则不可以韦氏之罪加之武氏。法者,非以快人之怒、平人之愤、释人之怨、遂人恶恶之情者也;所以叙彝伦、正名分、定民志、息祸乱,为万世法者也。故唯弑父与君之贼,自其子之外,人皆得而杀之;苟其为枭獍矣,则虽他恶无闻,人无余怨,而必不可贷。

  玄宗起而斩韦氏于宫中,允矣。凡唐室之臣民,尝以母后事韦氏者,无不可手刃以诛之。若武氏,则虽毒流天下,歼戮唐宗,恶已极,神人之怨已盈,而唐室之臣曾改面奉之为君者,不可操刃以相向,况中宗其子而张柬之其相乎?无已,则锢中宗于房州、废豫王为皇嗣之日,犹可诛也。中宗归而受皇太子之封矣,柬之奉太子以诛幸臣,非可杀武氏之日矣;迁之别宫,俟其自毙,行法如是焉可耳。许柬之以杀武氏,旦北面而夕操戈,奉其子以杀其母,而曰“法所宜伸也”,乱臣贼子,因缘以起,何患无言之可执,而更孰与致诘乎?

  恶武氏者,责柬之之不行诛,求快恶恶之心,而不恤法之伸诎,又何取焉。唯加以则天皇帝之称,而使三思等仍窃禄位,则失刑矣。文姜非躬弑而但与闻,哀姜与弑而所弑者其子,春秋不夺夫人之称,许齐桓之讨哀姜,而不使鲁人伸法,则中宗君臣不得加刃于武氏明矣。以上皆武氏时事。

  〖一四〗

  武氏迁于上阳宫,姚元之涕泗呜咽,以是出为亳州刺史,张柬之、敬晖恶足以察元之之智术哉?武氏废,二张诛,而诸武安于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疢疾而不悟;其不能长此清晏也,众人不知,而智者先见之矣。元之之智,垂死而可以制张说,方在图功济险之日,百忧千虑,周览微察,早知五王之命县于诸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试其戈矛,以一涕谢诸武而远引以出,故其后五王骈戮而元之安。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为,而通识之士不尚婞直之节,其不相为谋也久矣。

  或曰:蔡邕一叹而受刑,元之弗虑,智亦疏矣。曰:邕不与诛卓之谋,而元之赞兴复之计,五王虽怒,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元之何惴焉。邕受董卓之辟于钳之中,而王允不因卓而显,元之虽见庸于武氏,柬之固武氏之相也,元之无惮而称武氏曰旧君,武氏岂但元之之旧君乎?不得执以为辞,苛责以蔡邕之罪,元之所熟审而无嫌者也。夫其诡于自全,而贞概不立,诚不足为忠矣。而五王际国步之倾危,诛二竖子,废一老妪,谋定祟朝,事成指顾,非有补天浴日之艰难,乃得意以居,环列相位,裂土称王,鸣豫以翱翔,心忘憯怛,则以视大臣孙肤引咎之忱,阴雨苞桑之计,道亦褊矣。废其母,立其子,奸人未翦,宗社飘摇,不可涕也,亦未可笑也;又恶知元之之涕,非以悲五王之终穷而唐社之未有宁日也与?

  〖一五〗

  狄公之与张柬之,皆有古大臣之贞焉,故志相输、信相孚也。中宗初复,薛季昶曰:“产、禄犹在,草根复生。”而柬之不诛诸武,欲使上自诛之,以张天子之威。以斯言体斯心,念深礼谨,薄一已之功名,正一王之纲纪,端人正士所繇异于功名之士远矣。

  中宗之不可与有为而不知揣,非闇也。赵汝愚曰:“社稷有灵,当无此患。”人臣为其所可为,而谨守臣节,不与天子争威福之柄,知此而已。其不济与!社稷之不幸也,荣辱生死又何恤焉?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春秋已富,曾正位于受终之日矣,乃既斩二张,复诛诸武;王鈇在手,唯己所为,无所待命,怀贞事主者,自怵惕而不敢宁,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

  刘幽求曰:“三思尚在,公等终无葬地。”成何等事,而早以葬地系其心乎?绛侯之尽诛诸吕,文帝尚在藩服,而国无君,非中宗不违咫尺之比也,然绛侯且不免对吏之辱,而几不保。中宗而果有为也,柬之不待天子之命,广行诛戮,又足以保其勋名乎?乃其淫昏如彼矣,其后三思伏诛,且割太子首以献宗庙,宗楚客复起而乱唐,相王几不免焉,则诸武虽诛,未见五王得免于走狗之烹也。均之不免,而秉臣节以蒙大难,不尤无疚于心与?

  论者惜季昶、幽求之言不用,而嗤柬之之愚,其愚不可及也。豫谋祸福者,不足以见贞士之心,久矣。唐多能臣而鲜端士,于柬之有取焉,所以与狄公有芥珀之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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