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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献帝(5)


  〖二二〗

  张鲁妖矣,而卒以免于死亡,非其德之堪也;听阎圃之谏,拒群下之请,不称汉宁王,卫身之智,足以保身,宜矣。呜呼!乱世之王公,轻于平世之守令;乱世之将相,贱于平世之尉丞;顾影而自笑,梦觉而自惊,人指之而嗤其项背,鬼瞰之而夺其精魂,然而汲汲焉上下相蒙以相尊,愚矣哉!

  陈婴、周市之所弗为,张鲁能弗为,张鲁之所不为,而吕光、杜伏威、刘豫、明玉珍汲汲焉相尊以益其骄,骈首就戮而悔之无及,以死亡易一日之虚尊,且自矜也,人之愚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二三〗

  袁绍之自言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起兵之初,其志早定,是以董卓死,长安大乱,中州鼎沸,而席冀州也自若,绍之亡决于此矣。

  夫欲有事于天下者,莫患乎其有恃也。已恃之矣,谋臣将帅恃之矣,兵卒亦恃之矣,所恃者险也,而离乎险,则丧其恃而智力穷。坎之象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不可久据,而上六出乎险矣。智非所施,力非所便,徽纆之系,丛棘之置,非人困之矣。山国之人,出乎山而穷于原;泽国之人,离乎泽而穷于陆;失所恃而非所习,则如蜗牛之失其庐而死于蚁。故袁绍终其身未尝敢跬步而涉河,非徒绍之不敢,其将帅士卒睨平原广野川陆相错,而目眩心荧,莫知所措也。

  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在山而用山之智力,在泽而用泽之智力,己无固恃,人亦且无恃心,而无不可恃,此争天下者之善术,而操犹未能也。西至于赤壁,东至于懦须,临长江之浩瀁而气夺矣。则犹山陆之材,而非无不可者也。何也?操之所以任天下之智力,术也,非道也。术者,有所可,有所不可;可者契合,而不可者弗能纳,则天下之智力,其不为所用者多矣。其终彊而夺汉者,居四战之地,恃智恃力,而无河山之可恃以生其骄怠也。

  然则诸葛劝先主据益州天府之国,亦恃险矣,而得以存,又何也?先主之时,豫、兗、雍、徐已全为操之所有,而荆、扬又孙氏三世之所绥定,舍益州而无托焉,非果以夔门、剑阁之险,肥沃盐米之薮,为可恃而恃之也。李特睨剑阁而歎曰:“刘禅有此而不知自存。”夫特亦介晋之乱耳,使其非然,则亦赵韪、李顺而已。董璋、王建皆乘乱也,岂三巴巖险之足以偷安两世哉!

  〖二四〗

  荀悦、仲长统立言于纷乱之世,以测治理,皆矫末汉之失也,而统为愈。悦之言专以绳下,而操之巳亟,申、韩之术也,曹操终用之以成乎严迫之政,而国随亡。统则专责之上,而戒慆淫以清政教之原,故曰统为愈也。

  悦之言曰:“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途”是也。顾其所云正俗者,听言责事,举名察实,则固防天下之胥为小人而督之也。故口申、韩之术也。统切切焉以犇私嗜、骋邪欲、宣淫固恶为戒,诚戒此矣,越轨改制之俗,上无与倡,而下恶淫荡哉?汉之亡也,积顺、桓、灵帝三君之不道,而天下相效以相怨,非法制督责之所可救,而悦河仅责之于末也!

  虽然,统知惩当时之弊而归责于君,亦不待深识而知其然者也;而推论存亡迭代,治乱周复,举而归之天道,则将使曹氏思篡之情,亦援天以自信而长其逆。故当纷乱之世,未易立言也。愤前事之失,矫之易偏;避当时之忌,徇之不觉;非超然自拔于危乱之廷,其言未有不失者也。悦为侍中矣,统为尚书郎矣,而且得有言乎哉?

  〖二五〗

  诸葛公之始告先主也,曰:“天下有变,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雒,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其后先主命关羽出襄、樊而自入蜀,先主没,公自出祁山以图关中,其略定于此矣。是其所为谋者,皆资形势以为制胜之略也。蜀汉之保有宗社者数十年在此,而卒不能与曹氏争中原者亦在此矣。

  以形势言,出宛、雒者正兵也,出秦川者奇兵也,欲昭烈自率大众出秦川,而命将向宛、雒,失轻重矣。关羽之覆于吕蒙,固意外之变也;然使无吕蒙之中挠,羽即前而与操相当,羽其能制操之死命乎?以制曹仁而有余,以敌操而固不足矣。宛、雒之师挫,则秦川之气枵,而恶能应天下之变乎?

  乃公之言此也,以宛、雒为疑兵,使彼拒我于宛、雒,而乘间以取关中,此又用兵者偶然制胜之一策,声东击西,摇惑之以相牵制,乘仓猝相当之顷,一用之而得志耳。未可守此以为长策,规之于数年之前,而恃以行之于数年之后者也。敌一测之而事败矣。谋天下之大,而仅恃一奇以求必得,其容可哉?善取天下者,规模定乎天全,而奇正因乎时势。故曹操曰:“任天下之智力,以道驭之,无所不可。”操之所以自许为英雄,而公乃执一可以求必可,非操之敌矣。

  且形势者,不可恃者也。荆州之兵利于水,一踰楚塞出宛、雒而气馁于平陆;益州之兵利于山,一踰剑阁出秦川而情摇于广野。恃形势,而形势之外无恃焉,得则仅保其疆域,失则祗成乎坐困。以有恃而应无方,姜维之败,所必然也。当先主飘零屡挫、托足无地之日,据益州以为资,可也;从此而书宛、雒、秦川之两策,不可也。陈寿曰:“将略非其所长。”岂尽诬乎?

  〖二六〗

  身任天下之重,舍惇信而趋事会,君子之所贱,抑英雄之所耻也,功隳名辱而身以死亡,必矣。欲合孙氏于昭烈以共图中原者,鲁肃也;欲合昭烈于孙氏以共拒曹操者,诸葛孔明也;二子者守之终身而不易。子敬以借荆资先主,被仲谋之责而不辞;诸葛欲谏先主之东伐,难于尽谏,而歎法正之死。盖吴则周瑜、吕蒙乱子敬之谋,蜀则关羽、张飞破诸葛之策,使相信之主未免相疑。然二子者,终守西弔刘表东乞援兵之片言,以为金石之固于心而不能自白,变故繁兴之日,微二子而人道圮矣。

  且以大计言之,周瑜、关羽竞一时之利,或得或丧,而要适以益曹操之凶;鲁、葛之谋,长虑远顾,非瑜与羽徼利之浅图所可测,久矣。兵之初起也,羣雄互角,而操挟天子四面应之而皆碎。此无异故,吕布倏彼倏此而为众所同嫉,袁术则与袁绍离矣,袁绍则与公孙瓒竞矣,袁谭、袁尚则兄弟相雠杀矣,韩遂则与马超相疑矣,刘表虽通袁绍,视绍之败而不恤矣,皆自相灭以授曹氏之灭之也。今所仅存者孙、刘,而又相寻于干戈,其不内溃以折入于曹操也不能。则鲁、葛定交合力以与操争存亡,一时之大计无有出于此者。晋文合宋、齐以败楚,乐毅结赵、魏以破齐,汉高连韩、彭、英布而摧项,已事之师,二子者筹之熟而执之固。瑜与羽交起而乱之,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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